“乡土文学”的说法最早来自鲁迅先生,1935年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指出:“蹇先艾叙述过贵州,裴文中关心着榆关。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之方面来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后来也有人将所有关于农村的小说,都说成是“乡土小说”,这虽无不可,但在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则是不确切的。“乡土小说”往往以回忆的笔调描绘童年与故乡,虽然不无优美,但在写作主体与“乡土”之间,却存在着不小的距离。“农村题材”的说法,来自建国后对文学题材的划分,是与“城市题材”、“工业题材”、“军事题材”相对应的,其长处在于将农村作为社会主义建设的一个部门加以强调,缺点则在于划分过于简单、机械,忽略了文学的灵活性。今天的“新乡土小说”,应该在继承既往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发现农村中的新问题与新经验,并对一些“老问题”做出新的思考。 一、“故乡”的消失 鲁迅的《故乡》是现代文学的经典,它表达了现代中国人,尤其是现代知识分子的一种普遍经验。在这篇小说中,鲁迅表达了启蒙知识分子与乡村的疏离感,这种疏离同时也带着留恋、感伤与寂寞,这种“疏离”不仅来自时间上的距离,同时也来自知识上的优越感或自卑感,可以说是新知识在面对旧世界时的一种态度:一个旧日熟悉的世界,在一种新眼光的注视下,呈现出了它黯淡乃至黑暗的一面,但同时他又不能决绝地弃之而去。在这种疏离感与隔膜感的背后,隐藏着不同知识——现代知识与传统中国的矛盾,同时也隐藏着文化与社会制度的深刻变迁。 在前现代社会,“故乡”或“乡愁”也是文人墨客经常吟咏的题材,但这里的“乡愁”,只是空间或时间意义上的距离所造成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虽然他们也有沧桑感与物是人非的感叹,但这种疏离感是可以弥合的,在主人公与故乡之间,并不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而之所以如此,首先在于主人公和故乡、故乡的人们之间,在世界观、价值观、伦理观上是统一的,在以儒家思想为国家意识形态的传统社会中,在以血缘关系亲疏为序组织起来的“差序格局”人际关系网络中,尽管个人之间也会有差异,但总体上他们之间对人对事判断的标准是固定的,彼此之间是可以互相容纳的,而对于现代知识分子来说却并不是如此,新的知识使他们有了新的世界观,同时也使他们与传统的宗法社会隔离开来,所以在《故乡》中,鲁迅一方面留恋着童年的伙伴与美好时光,同时对现实中的人们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这方面,他的思想与情感是分裂的。 另一方面,在前现代社会的农村有一个乡绅阶层,在政治上他们作为国家权力的延伸,参与乡村的治理,在文化上他们作为知识分子,承担着维护教化与风化的责任,他们与乡村生活是融洽的,并没有现代知识分子与乡村的“隔膜”。但伴随着1905年科举制的解体,这一阶层也发生了种种分化,乡村中的文化人纷纷逃离乡村,他们到大中小各种城市定居①,而乡村也就成了没有“文化”的地方,或者说是只有旧文化、旧传统遗留的地方。于是,当现代知识分子回到“故乡”,会发现他所面对的是一个没有变化、没有活力的乡村,记忆中的美好与现实中的丑陋便难免会发生矛盾。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鲁迅的《故乡》表达了一种普遍的现代情感与经验,这种经验不同于古代中国,也不同于当代中国。 如果说对于鲁迅来说,他的痛苦在于故乡是“不变”的而自己已经发生了变化,那么对当前的作家来说,痛苦不是来自于故乡没有变化,而是变化太快了,并且是以一种自己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发生变化:迅速的现代化与市场化不仅改变了农村的面貌,也改变了农村的文化以及人们相处的方式,而外出打工、土地撂荒等现象甚至从根本上动摇了人们对传统农村的想象。 在贾平凹的《秦腔》中,省城作家夏风的身上有不少作家自身的影子,但夏风不是小说的叙述者,而只是一个被叙述者、一个归乡者,小说的视野没有延伸到他所在的省城,而只限制在清风街的视野之内。在这里,作者之所以没有将夏风设为小说的叙述者,而选择了引生,或许在于他不想以外来者的目光观察清风街,而试图最大限度地以清风街的目光来观察自身,以及所有的外来者。但在《秦腔》中安排夏风这样一个人,一个作者自己的影子,却并非是没有意义的。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试图在以家乡的眼光来看自己。在家乡的眼中,夏风是成功的外来者,但同时也是无能的(对村里人的许多事情无能为力)、自私的(比如他对妻子白雪的态度),与家乡有隔阂的(比如无法理解父亲夏天智对秦腔的热爱),我们可以将作者对这一形象的塑造视为对自我的一种反思。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在对故乡态度上的内心矛盾或精神分裂:一方面他试图以自己的眼光写出故乡,另一方面也试图以故乡的眼光写出自己;一方面对故乡的衰落深感惋惜,另一方面他也认识到时代的变化使这一衰落成为必然。 如果说贾平凹在《秦腔》中,表达了面对故乡时的痛苦与难堪,那么郭文斌在小说集《吉祥如意》②中,则充分表达了一种诗意化的乡愁。他的《大年》、《中秋》、《吉祥如意》等作品,将“乡愁”与“禅机”结合在一起,颇有韵味,而且其“乡愁”是丰富的,既有对故乡的怀念,也有对童年生活与传统民俗的回忆,交织在一起如一幅幅云锦。然而这种诗意化的表现,来自于作者将写作的视角限定于回忆,一旦触及到现实,便会呈现出尴尬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