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古文传衍至晚清,颇有些“强弩之末”的景象。不仅领军人物才力不逮三祖,难以威仪天下,而且后继乏人,文脉殆息。吴汝纶曾自言:“文非吾之至者”①,“拙作古文,千万不可付刻。古文最难成。我所作甚少,皆凡下无卓立者”②。作为桐城派的“最后宗师”,居然对自己的古文“深自愧恨”,缺乏起码的自信。不仅如此,他对门下弟子的古文创作也颇不中意,曾云:“马通白近寄其母行状,乃不惬人意。吾县文脉,于今殆息矣。”③当然,桐城之“高古深远长”非朝夕就能覆亡。尽管“纯粹”的古文创作“不惬人意”,但由“桐城家法”训练而成的桐城文人,其眼光、学识和文化情怀仍然令人称道,其中的佼佼者由桐城文章“旁逸斜出”,在文化教育领域的诸多建树,仍然名动京师,称誉天下。其中最为时人所推重和景从的,是以严复、林纾为代表的桐城文人以桐城文章翻译西学,绍介新知,别开生面,为桐城古文注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桐城文章作为新学的文化载体,也由此展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时代魅力。但是,“暴得大名”的严复、林纾,连同桐城文章,却好景不长,失落于五四新文化大潮,被无情遗弃;“光焰”了二百年的桐城派也由此以“桐城谬种”恶谥黯然而熸。前因后果,意味深长。本文试图就此钩稽史料,展开论述,以严、林为中心,解读桐城文章与翻译的“别样风景”。 一 从几则“告白”谈起 严复翻译的《天演论》、林纾译述的《巴黎茶花女遗事》甫经脱手,就被慧眼识珠的友朋刻印成书。翻阅1898、1899两年的晚清报刊,便可发现多则《巴黎茶花女遗事》和《天演论》的发售“告白”。读来饶有意味,不妨择其最早、最有意味者转录如下: (一)《中外日报》光绪二十五年三月十五日(1899年4月24日)头版刊载《巴黎茶花女遗事》、《新译包探案》、《长生术》三种合印发售“告白”: 《巴黎茶花女》小说,情节变幻,意绪凄恻。前经福建某君译出付刊,现本馆特向译书之人用巨资购得,另用铅字排印,发各省销售,并附《新译包探案》、《长生术》二种,不日出书。如有喜阅者,请至本馆及各书坊购取可也。昌言报馆白。 1897年夏,林纾笔述成《巴黎茶花女遗事》④,1899年2月以“畏庐藏版”在福州正式印行,不到三个月,在上海的昌言报馆即发布重印广告。其传播速度之快,即在今天亦可称道。大概是觉得上述“告白”未能尽述译作风采,于是,四月二十四日(6月2日),该馆再于《中外日报》头版广而告之: 此书为西国著名小说家所撰,书中叙茶花女遗事历历如绘,其文法之妙、情节之奇,尤出人意表。加以译笔甚佳,阅之非独豁人心目,且于西国俗尚亦可略见一斑,洵为小说中当行之品,非寻常小说所可同日语也。……昌言报馆代白。 汪康年主办的《昌言报》乃维新派舆论阵地,对《巴黎茶花女遗事》如此快捷地印售、宣传,显然是看重了其“旁采泰西”的巨大文化启蒙价值;而拈出“叙事”、“文法”、“情节”、“译笔”、“西国俗尚”加以褒扬,更凸现了维新派人士新旧兼容的文学好尚和敏锐闳通的文化眼光,灵犀一点,惺惺相惜,耐人寻味。⑤ (二)《苏报》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日(1898年12月20日)头版刊载《天演论》“告白”: 是书上十八篇,下十七篇。英国名士赫胥黎所撰,格致之精义也。侯官严复所译,文章雄伯也。深言之,为西学之通径,时务之要书;浅言之,亦为场屋之秘本。侯官友人嗜奇精舍集资石印,以广流传。纸墨精良,款式雅驯,洵有目共赏。每部收回工料实洋四角,趸买八折。寄苏报馆账房及四马路中市古香阁书坊、老巡捕房对南广学会、惠福里游戏报馆、棋盘街南首天禄书局六先书局、三马路申报馆间壁格致书室分售,所印无多,先睹为快者请速移玉各处向购可也。此白。 这则“告白”中包容的丰富信息。应该说明的是,文化传播界对译述著作的推崇并非一视同仁。笔者在翻阅这几年的晚清报刊过程中发现,类似的翻译“告白”虽不时出现,但文辞显然没有像对《天演论》和《巴黎茶花女遗事》那样推崇备至。例如,同样是译述斯宾塞尔的文章,《昌言报》在为“湘乡曾广铨
译、余杭章炳麟笔述”的《斯宾塞尔文集》作“本馆告白”时是这样表述的:“斯宾塞尔为英之名儒,生平著述甚多。专讨求万事万物之根源,每假格致之说,显微妙之理,实为考究新学者不可不读之书,早为欧洲人士所推重。前天津《国闻汇编》译其《劝学篇》,读者莫不心餍意惬。惜未及译全。兹本馆觅得其全集,特按期译登报端,以饷同志。其文新理络绎,妙义环生,当亦诸君所深许也。”⑥且不说为章、曾译述“广而告之”还要拉严复译述“助威”,仅以其一句赞语,也无法和前述之严、林译述“告白”之遣辞措语相提并论。看来,时人推崇严、林译述,不仅仅在于其“新学”的内容,“译笔甚佳”、“文章雄伯”更是其广为传诵的重要原因。因此,严复、林纾借以翻译的“桐城文章”值得深究。 二 游走边际的古文 关于严复、林纾的翻译文体,陈子展认为,“他们(严复、林纾)运用古文翻译西洋近世思想的书或近世文学的书,他们替古文延长了二三十年的运命。”⑦将其视为古文,这其实是晚清民初学界的普遍认同,检索史料,触目皆是,毋庸赘言。而溯波讨源,所谓“古文”,发乎唐代韩柳古文运动。其形式,系与典俪偶韵的骈文相对而言,以先秦两汉之奇句散行文体为宗,气盛言宜,明白晓畅。苏轼所言“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精炼地概括了韩柳“古文”的文道功用。文以载道,“古文”的文统、道统,经唐宋八家、明代归有光和清代桐城派的倡扬,规模千年,成为“文章”之“正统”。而“桐城三祖”,又以“义法”将“古文”再次“雅洁”;孔孟程朱,伦理纲常,体清气洁,法度谨严,成为桐城古文的风貌特征;天下翕然号为正宗,笼罩百年。由于“古文”善于操练“有节制的表演”,在科举制度下,便与“时文”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以“古文为时文”是桐城古文的拿手好戏,它“很好地接通了‘古文’与‘时文’,它所讲究的‘义法’,有审美意义,但更有实用价值”。⑧因此,对以士大夫为主体的知识文化群体来说,古文,主要是桐城古文,成为其必备的训练项目和写作技能。晚清朝廷近臣恽毓鼎对此深有体会,他在日记中写道:“古文义法当师桐城派”,“古文断不可不学,凡论事叙事,识见虽好,必须文笔足以达之,方能通达简明。试观古今有名大人物,无不通文笔者,其为用甚大。若骈体一道,以言情怡性,未始无趣,以言有用则未也”。他对自己“因草封奏,遇事理难显之处,竟不能曲折畅达,或格格不吐,或冗沓失裁”,归之于“平日未能专治古文”,而深感愧恨。⑨正是这种带有“普及化”的古文训练和“古文意识”,使古文成了文言的化身。日记、尺牍、公牍、笔记,乃至于便函等一切无韵之文的写作,常常以古文为皈依。而这种“古文意识”笼罩文言写作的结果,必然导致古文的边际游走,即古文自身自觉与不自觉地扩容与宽泛,旁逸斜出,穿插甚至包容其他文体,其自身的边界也由此日益模糊。因此,虽然受过西方文化的系统训练,但感同身受于这种“杂文学”景象的胡适脱口而出“林纾用古文做翻译小说的试验,总算是很有成绩的了”,⑩自然合乎情理。同样,国学功底深厚的鲁迅、周作人、陈独秀、钱玄同等众多晚清民初学者相同或类似的表达,也同样是这种“杂文学”观的自然流露。(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