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是一个极力推崇叙事力度的作家。他常常盘旋在那些世态人情的微妙之处,以极为敏捷的心智和眼光,捕捉和发掘各种难以言说的人性特质,并以内敛而又短促的叙述话语,迅猛地将之呈现出来,果断、冷静、强悍,且不留余地。因此,读毕飞宇的小说,我们总会在不经意中体会到某种猝不及防的震慑力——它既来自隐秘人性的自然呈现,又来自叙述本身的锐利和迅猛。像《青衣》里的筱燕秋对待自己的徒弟春来;《玉米》里的玉米敌视那些与父亲有瓜葛的乡村妇女的眼神,以及处理自己婚姻的决绝;《平原》里端方对待同伴红旗以及村支书吴蔓玲等等,都给人以强劲的内在力度和审美上的艺术震撼。 这一点,在他的长篇新作《推拿》中再一次展示得淋漓尽致。《推拿》以一群生活在现实边缘地带的隐秘人群——盲人推拿师们作为叙事对象,通过对他们敏感、繁复而又异常独特的内心世界的精妙叙述,既表达了他们置身于现实世界中的无助和无奈、伤痛和绝望,又展现了他们身处黑暗世界里的彼此体恤和相濡以沫,也折射了他们渴望用自己的心灵之光照亮现实世界的朴素意愿。 一 记得在《失明症漫忆》里,萨拉马戈曾给我们描绘了一个突然失明的世界——因为与失明者的对视,一群又一群人的眼前突然变成“一片浓浓的白色,仿佛睁着眼睛沉入了牛奶的海中”,于是一切现实秩序顿时失去了作用,饥饿、残忍、肮脏、阴谋,所有丑陋的人性开始泛滥,那些看似井井有条的现代文明瞬间瓦解,医院、超市、汽车……这些现代物质文明的产物,都变得不再有任何意义。显然,萨拉马戈是想通过一种寓言的方式,将曾经拥有光明的人群强制性地置于黑暗之中,以此来打开幽暗的人性风景,并对现代文明的存在价值提出尖锐的质疑。与《失明症漫忆》不同,毕飞宇的《推拿》则以写实化的手段,叙述了一群盲人的生活境遇,让他们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通过“推拿”这一特殊的谋生方式,与现实世界建立起各种微妙的联系。但在叙事的背后,同样也凸现了很多幽暗的人性,展示了这一特殊人群内心深处许多难以言说的疼痛。 这种疼痛,当然是源于盲人们自身的残疾。在《推拿》里,因为看不见,王大夫把“对不起父母”作为自己的原罪,还得忍受“对不起弟弟”的伦理煎熬;因为看不见,小孔的父母一定要她找一个能看得见的男朋友,她不敢告诉父母自己爱上了全盲的王大夫,谎言使她的幸福爱情变得难以坦然地面对一切;因为看不见,沙复明纵使拥有非同一般的雄心和能力,也进入不了健全人组成的主流社会;因为看不见,都红即使在音乐方面极有天赋,她的容貌即使美到极致,但她的自尊心还是一再受到伤害。因为突然失去了视力,年幼的小马居然果断地选择惨烈的自戕,成年后又拒绝一切与“公共”有关的事物,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因为失去了视力,张宗琪的生活似乎永远只有一件事——严防死守,过度的防范剥夺了他的爱;因为失去了视力,金嫣终日幻想着用一场漂亮、体面的婚礼,来弥补自己人生的缺憾,而泰来却无法满足她的这一愿望……他们的疼痛之处虽然各不相同,但都是源自他们自身无法疗救的残疾。因此,他们在作家的笔下,总是充满了某种绝望般的撕裂,甚至衍化成人物难以遏止的自虐行为,饱含着悲剧性的内在张力。 值得注意的是,与这种自身残疾所导致的疼痛相比,《推拿》中的盲人们所遭受的更为尖锐的疼痛,还是来自于光明世界里的人们,而且是与他们有着这样或那样亲缘关系的人群。譬如,王大夫的弟弟,既嫌哥哥出现在婚礼上给自己丢脸,又把自己闯祸后的难题硬生生地塞给哥哥;泰来的父母觉得两个瞎子结婚不体面,因而不愿给儿子操办婚礼,怕被人笑话;小孔在深圳做推拿时被“前台”反复欺凌;高唯和金大姐挑起的“羊肉之争”,让两个曾好得掏心窝子的盲人老板之间的关系迅速出现裂缝;向天纵为了和情敌竞赛而让十六岁的沙复明遭遇了两个多小时的“小爱情”,残酷至极……对于这些健全人来说,“他们永远会对残疾人说,你们要‘自食其力’,自我感觉好极了,就好像只有残疾人才需要‘自食其力’”。因此,在现实生活中,一些所谓的“慈善演出”、“爱心行动”,“就是把残疾人拉出来让身体健康的人感动”。尽管毕飞宇并没有全力演绎这种健全人和盲人之间的尖锐对立,但是,他们之间所存在的这种“推拿”关系,已隐喻了一种异常吊诡的现实逻辑,用小说里的话说,就是“盲人的人生有点类似于因特网络里头的人生,在健全人需要的时候,一个点击,盲人具体起来了;健全人一关机,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进了虚拟空间”。正是这种“边缘化”的生存地位,以及盲人所处的被“推拿”的地位,使得盲人们不仅要忍受自身残疾所引起的各种内心之痛,还要不断地承受健全世界带给他们的各种无法预测的内心疼痛。 这种来自于健全世界的疼痛,不只是一种简单的欺凌和伤害,还包含了人们在身体与心理上的错位或对抗,也凸现了毕飞宇一向推崇的“伤害”母题书写。毕飞宇曾说:“在我的心中,第一重要的是‘人’,‘人’的舒展,‘人’的自由,‘人’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人’的欲望。”①为了突出这种具有丰富的精神向度的“人”,展示人在存在本质上的各种可能性,毕飞宇在处理人物之间的关系时,尤其注重具有那种锐利感的“伤害”。他曾毫不含糊地说:“我的所有的创作几乎都围绕在‘伤害’的周围。我为什么对伤害感兴趣?我们可以做一个试验,你拿一张白纸放在马路上,那张纸一尘不染,光洁照人。你看吧,用不了一会儿一定会有人从那张白纸上踩过去,绕着道上去踩,直到那一张白纸被弄脏、弄皱,不堪入目。要不你换一只气球,随随便便放在那儿,它也许会被人偷走,要是偷不走呢?有人想方设法也要把它弄炸掉。炸掉了,他就安稳了。我不知道这样的基础心态有没有‘中国特色’。总而言之,我对我们的基础心态有一个基本的判断,那就是:恨大于爱,冷漠大于关注,诅咒大于赞赏,我在一篇小说里写过这样的一句话:在恨面前,我们都是天才,而到了爱的跟前,我们是如此地平庸。”②毕飞宇的这种人性判断,有些类似于鲁迅所说的那句“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很有些决绝的意味,但是,它的确又击中了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惯见的人性的顽劣和阴暗。事实上,《推拿》之所以具有一种尖锐的疼痛感,一种强劲的悲剧力量,关键就在于,在健全人的世界里,盲人只是一种“虚拟的存在”,一种被“推拿”的对象。这里面所隐含的伤害关系,其实也反衬了健全人在心理上的“残疾”——如果我们审视一下王大夫的无赖弟弟、介绍都红表演的主持人、金大姐等人的言行,都可以明确地体会到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