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的作品中有一种浓浓的失落情绪,又有一种不甘结束的格调。关于白先勇小说的情感内容的研究,可谓不少,称之为“感伤”的,称之为“怀旧”的,称之为“沧桑”的,等等。这些描述当然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住了白先勇小说的情感特质,但并不等于说对白先勇作品的情感内涵的发掘就可以画上句号,它里面还有更加丰富、深广的东西,会随着时代的变化显示出另一番意味。 我试图用“没落”来归纳白先勇小说中的思想意识。说白先勇的小说表达了一种“没落”意识,这会让人感到唐突。不是说这个概念不准确,与白先勇相去甚远;而是它如此贴切,如此接近。但这么多年来,大家都不愿意使用这个词语来阐释白先勇的小说,即使用这个词语,也不会把它当作核心概念,而是在一大堆的叙述中,夹杂着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在关于白先勇的研究中,似乎是人们小心翼翼要回避的。因为“没落”这个词太灰暗了,没有作家愿意与它扯上关系。“没落”的含义太“没落”了,它属于被批判、被打击、被贬抑的范畴。像白先勇这样的作家,他的作品之作为汉语文学的精品,怎么能与这个词语结缘呢?但白先勇的小说就有一种情调流荡在那里,这个词语就雪藏在那里,它不能被绕过去,仿佛只有通过它,白先勇的小说才能够打开一个维度,一个更加深远的维度。 一 要列出这些说法已经是老生常谈:白先勇在小说集《台北人》的扉页上写下题辞:“纪念先父母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另有唐代诗人刘禹锡的《乌衣巷》诗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白先勇特殊的身世,自然成为诠释他的小说的必然背景,欧阳子论白先勇的名著题目就是《王谢堂前的燕子》①。白先勇自己在创作谈中也多次提及他的个人经历记忆。当然,我们在这里不是再去论证白先勇的小说中是否有怀旧感伤或描写家道中落的故事,或者个人经历大起大落的失落感,而是去分析他的小说中的这类情感更深刻的现代性意识。也就是从个人的沉落到历史与阶级的没落,来看中国的现代性展开的独特意蕴,以及由此折射出的美学意味。 《永远的尹雪艳》是白先勇写作怀旧感伤的代表作,“尹雪艳总也不老”,“尹雪艳着实迷人”,而且还有神秘感。迷人的尹雪艳却又犯上了“白虎”重煞,但这又让迷她的人增添了几分冒险的英勇。追随者一个个家败人亡,或是丢官弃命。但前仆后继者大有人在,小说的主要部分是讲述新兴的实业巨子徐壮图与尹雪艳的故事。虽然谈不上惊心动魄,但从侧面的描写,还是可以看出为了迷恋尹雪艳,徐壮图的内心经历着剧烈的冲突,也可见他的情感之炽热。徐的运道还是没有抵过尹雪艳的“重煞”,他最终也死于非命。 这就是末世之美,历史尽头之美。这样的美带着悲剧的命运,它已然是历史颓败之命运,一个飘零的历史之剩余,从繁荣耗尽的上海转道台北,虽然未着一字,背后其实掩藏着巨大的历史创伤,一种历史剧变与个人的劫难相叠。尹雪艳不过是历史劫后余生的侥幸之美而已。但生存于劫后的人们,还在依恋美,这样的美不再具有历史的正当性,这样的依恋注定不具有命运的合法性。当年上海百乐门舞厅之盛世狂欢,早已荡然无存;那些豪客有些谢了顶,有些两鬓染霜,有些已经潦倒,这是一个阶级的命运,是历史之命运。他们还要寻求往昔已死的岁月,他们之倒霉似乎早已被注定。这是怎样的悲剧?这倒是令人惊异于白先勇的叙述,他如此挚爱他的尹雪艳,赋予她以如此美丽动人的形象,却又不得不给予她以致命的禀性。这个美丽的女人是一个“白虎星”。这几乎是一种诅咒,看似是她的那群同行的妒嫉流言,不经意的一句叙述,里面融合了白先勇对历史的多少无奈之情!他深知这样的美的不合法,携带着那样的历史衰败,还如何言美呢?这不只是红颜薄命,而是历史之薄命。败军之将,岂可言勇?沦落他乡,何必言美?但白先勇却是挚爱美的人,他还要在如此“朱雀桥边”言美,这是重写历史的尝试,这是记忆历史的独特方式。 很显然,白先勇不只是单纯地要写出一种怀旧记忆,也不是要重现往昔的华美繁荣,他要写出的是这种记忆所具有的真切的历史内涵。他要写出的是一种历史与阶级的命运。尹雪艳/白虎星,这是怎样的一种绝望?这样的美就是宿命,就是被预言注定的悲剧。在当年的大上海,那个年轻气盛的少老板王贵生也挡不住白虎星的“重煞”,那个仕途无量的洪处长的八字也软了些,就是在台北那个新兴的实业巨子徐壮图又如何呢?这些人死去或落魄,何尝与尹雪艳有关呢?除了他们追求尹雪艳外,他们做下的事与尹雪艳毫无关系。我们可以注意一下,这些人都有响亮的名字,贵生、洪处长、壮图,名字都硬气吉祥,豪迈雄伟,但还是挡不住命运。这么多的青年才俊,怎么就都英年败落呢?是因为尹雪艳吗?实际上,他们与尹雪艳一样,都是被一种历史命运决定了,这是一种历史与阶级的气数。他们与尹雪艳是同道,骨子里的同病相怜,命运道路上的旅伴。但他们到底八字都软了些,都扛不住气数将尽。只有尹雪艳,如此倔强,如此遗世孤立,不可屈服,诱惑着她的同道,让他们去死,去验证历史的寓言。然而,她却依然我行我素,“依旧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径那么浅浅的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这真是一个精灵,一个不被历史化的幽灵,尹雪艳/白虎星,那是怎样的一种蔑视?蔑视欲望,蔑视预言,蔑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