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09)01-0109-10 在国外鲁迅研究史上,可谓是高手云集、名家林立,日本的增田涉、竹内好、丸山升、藤井省三,苏联的谢曼诺夫、捷克的普实克,以及美国的李欧梵、英国的卜立德、德国的顾彬和新加坡的王润华等都是成绩卓著的学者。竹内好被公认为是其中最为杰出的一位,他的鲁迅论著形成了独特的研究范式和学术特征,他的研究成果在鲁迅研究界内外都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从而被命名为“竹内鲁迅”。 竹内好(1910-1977)20世纪30年代前期就学于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中国文学科,成为著名中国学家盐谷温的学生,他与增田涉、武田泰淳等发起、组织“中国文学研究会”,并创办学术刊物《中国文学月报》。竹内好虽然于1932年来中国旅行,但没有像多数日本中国学家那样去拜访鲁迅,后来也没有与鲁迅建立书信往来关系,①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最杰出的鲁迅研究专家之一。 竹内好的研究旅程以青年时代写的《鲁迅论》为起点,以晚年续写《鲁迅杂记》和呕心沥血翻译6卷本的《鲁迅文集》为终点,②在他的学术生涯中,鲁迅不仅成了他的研究对象,而且为他在困境中的坚持抵抗提供精神动力。在日本发动侵华战争期间,竹内好有过迷惘,他甚至代表中国文学研究会阐述“从全体动员的侵略战争中抓住亚洲解放的契机”这样带有迎合时势的见解;[1]他也加入过战时的“日本文学报国会”,但他拒绝参加军国主义分子筹备的“大东亚文学家大会”,反对某些学者的“日本文学必须指导中国文学”的狂妄主张。[2](自注四,自注五,p.153)竹内好预感到自己有可能被征召入伍,他怀着写遗书的心态抓紧《鲁迅》的写作。1943年,他刚撰写完《鲁迅》不久就收到征兵令,等此书于次年出版时他已经在军营中。竹内好是这样描述自己在研究中从鲁迅那里获得启示的: 在我看来,鲁迅是个顽强的生活者;彻底的文学家。鲁迅文学的严肃征服了我。特别是到了最近,我在检省自己、眺望四周的时候,发现了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一面,许多事情撞击着心胸。……我关心的事,不是鲁迅如何变化,而是鲁迅为何没有变化。[2](p.39) 鲁迅的严肃和坚守姿态深深地震撼了彷徨中的竹内好,鲁迅思想成为困顿之中的竹内好的精神支点和他的思想文化批判工作的出发点——研究者与研究客体的这种“胶着”状态,在国外鲁迅研究史上是十分罕见的,由此,竹内好开创了具有鲜明主体性和思辨性的鲁迅研究范式。 一、对鲁迅生存、死亡、政治诸形态的崭新界定 在专著《鲁迅》的开篇“序章”中,竹内好论证了鲁迅的生存形态与死亡意味。鲁迅通常被描述成精神、文化领域的先觉者,竹内好反其道而行之,提出了鲁迅是“幸存者”的命题。竹内好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经历了文学革命、革命文学和民族主义运动3个时期,“每个时期,在混乱的内部斗争之末,都要淘汰掉大量的先觉者,仅是‘文学革命’的先驱严复、林纾、梁启超、王国维、章炳麟等人,在文学上,结局也都是很悲惨的。从‘文学革命’以前一直到结束,幸存者只有鲁迅一个”[2](p.8)。那么鲁迅是如何“幸存”下来的呢?通常人们会说鲁迅在“与时俱进”中获取自己的生存空间;竹内好却把鲁迅描述为以不变应对万变的“幸存者”: 他不退却;也不追随。首先,他让自己与时代论辩,由于“挣扎”而清洗自己,再把清洗后的自己从中脱出身来。……不过,在每一次“挣扎”中经过洗礼的他,与以前的他相比,没有变化。对他来说,没有所谓的思想进步。[2](p.9) 自然,鲁迅与任何人一样也经历着时代的变化和自身由少到壮到老的变化,但多数的鲁迅研究者受进化论影响太深,把“变化”都当作“进化”,于是有太多的论文和专著在不厌其烦(其实是低水平重复)地论证着鲁迅思想的“发展道路”。在竹内好笔下,鲁迅一方面在时代变化的洪流中坚如磐石,同时又在坚守中进行着论争。鲁迅与时代论争、与敌人论争、与友人论争,也在心灵深处展开着与自我的辩驳。竹内好认为,像鲁迅那样把自己18年的文学生涯花费在论争上的作家极为罕见,他的作品大多是论争的文字,甚至连小说(尤其是取材于神话的小说)也具有论争性。因此,竹内好说“论争是鲁迅支持自己的文学的粮食”[2](p.2)。竹内好后来又对鲁迅式论争的内涵作了相当富有哲学思辨意味的阐释: 他为了表白痛苦,就要寻求论争的对手。写小说也是由于痛苦,论争也是由于痛苦。小说中吐不尽的痛苦,就在论争中寻找发泄它的地方。在论争中,他把所有阶层都作为对手,也受到所有阶层的嘲骂。如果有看不过去而同情的人,他对那些同情者的同情态度也要极力争辩,他已经成了偏执狂,无法救治。但是他所反抗的实际上并不是对手,而是针对他自身中无论如何也解除不了的痛苦。他从自身中取出那种痛苦,放在对手身上。然后,他就打击这种对象化了的痛苦。——因此,论争在本质上是文学性的。[2](pp.111~112) 论争是鲁迅排解内心创痛的途径,是鲁迅的基本命运图式,也是他文学创作的基本语式。更深刻的是,竹内好揭示了鲁迅式论争的实质:鲁迅所有外在的论争对手都是他本人内心痛苦的“对象化”,他的所有论争最终都是自我的肉搏,都是一种“抉心自食”式的自戕。竹内好把鲁迅式论争的价值推向了一个精神的制高点,对于那些把鲁迅喜好论争当作是他气量狭小的证明,当作是他创作生命的无谓消耗的庸常之见来说,这无疑是一个震击:鲁迅式的论争绝不那么鄙俗浅陋,它有着“形而上”的本体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