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以《斯大林传略》为范本 1956年12月我的第一本书《鲁迅传略》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算是一只脚跨进了学术界的门槛。 我很早就想写一本鲁迅的传记了。那是在1945年秋冬,我上初中二年二期,萧鸿澍老师教国文课。他很喜爱鲁迅的作品,在课堂上大讲《阿Q正传》,大讲《死魂灵》。在他的教导和影响之下,我也热心搜求鲁迅的书。在以后的几年里,我把已经出版的鲁迅著作大都读过了。这时,我就想写一本鲁迅的传记。 1949年长沙解放以后,我就参加了工作,到新湖南报(中共湖南省委机关报)当编辑,一面继续做写作鲁迅传的准备。后来意外地得到一个机会,我就动笔写起来了。在 1955年的肃反运动中,我被列为肃反对象,行动自由被剥夺了,叫我“反省”。我没有什么反革命罪行要“反省”的,就凭记忆中的材料来构想鲁迅传的具体写法了。到了1956年初,开批斗会、写交代材料这一类活动已经停了下来,虽然还不允许外出,在报社大门之内可以自由活动了。我就利用这一半的自由动手写书。一个半月,写出了十万字的书稿。 这一年是鲁迅逝世的二十周年,安排了一个规模很大的纪念活动,出版新的有注释的《鲁迅全集》以及相关的研究著作是这一活动的重要项目。我这部书稿正好碰上了这个机遇,很快出版了。 我写这书的时候,对学术工作的规范一无所知。作为党报工作人员长期受到的“统一语言”的教育,使我在写作时努力和主流导向保持一致。在后记里我坦率地说: 毛泽东同志在《新民主主义论》等著作中的论断,瞿秋白同志所写的那篇著名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是我写作时努力遵循的指导思想和叙述的主要线索。此外,我利用了鲁迅研究的先辈同志们的许多研究成果,特别是冯雪峰、陈涌、胡绳、唐弢诸同志的许多论文,没有他们的研究成果,我一定连现在这个样子也弄不出的。说得更直率点吧,其中没有一个有重要意义的论点是我的创见。 这也就是说,它完全是一本人云亦云,绝无自己见解的书。我对主流导向亦步亦趋达到何种程度,这里可以举一小例。在谈到《故事新编》里《采薇》这一篇的时候,我一共写了这样两句话:“讽刺了对自己人民不负责任而又反对当时武王领导的解放战争的伯夷和叔齐,附带地也打击了那些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帮闲文人。”前面这一句几乎是照抄毛泽东《别了,司徒雷登》中的原话。那时《毛泽东选集》第四卷还没有出版,我还只知道这是新华社评白皮书的一篇评论,但是感觉到了它的权威性,就照抄了。 鲁迅晚年同胡风关系甚深。对于这两人的关系,我这本书里是怎样说的呢?我说的是: 正在这时候,暗藏在左联内部的反革命分子胡风利用革命文艺界工作中的缺点钻空子进行破坏活动。胡风老早就是一个极端敌视共产党和人民的反革命分子了,1933年前后,他隐瞒了自己的反革命的罪恶历史,混进了左联。于是就不断地从内部进行破坏活动。和当时几乎所有的人一样,鲁迅没有能够看出胡风的本相,一时被他蒙蔽了,以致对一些革命作家多少产生了一些误解。 白纸黑字。我的那本书中就是这样说的。虽说这些也并不是我的“创见”,我是根据了《人民日报》刊登的连篇累牍的把胡风妖魔化的材料。却不曾想一想:这些材料说的是真实的吗?特别不应该的是,我是在自己被列为肃反对象的时候写这书的,从亲身经历中,我深知诬人小组(官文书写作五人小组)对我的立案,揭发,检举,批判,定案,全都是血口喷人的诬枉之词,为什么就不能推己及人,设身处地地去想想,而轻信那些“揭露”胡风的文字呢? 恐怕正是这种紧跟的态度,适应了当时宣传的需要,这部书稿才会被选用并且很快出版的吧。如此说来,这个起点真要令我感到羞耻。 至于我在学术方面的准备,说来惭愧,不过是大体上看完了那时已经出版的鲁迅著作,此外还看了些当时报刊上讲鲁迅的文章。这方面的书那时出得还不多,出了的我大都看了。全部准备仅此而已。周作人的书,陈独秀的书,胡适的书,我都没有看过,这些书当时也是在半封禁状态中,即使我想要买来看也无处买的。没有看这些人的书,却动手去写鲁迅传,现在看来真是件不可想像的事情。 世界传记文学的名著,像罗曼·罗兰的,莫洛亚的,茨威格的,那时我一本也没有看过。我认真读了并且作为模仿的范本的,只有一本苏联外国文书籍出版局出版的《斯大林传略》,硬面精装,咖啡色烫金封面,至今还历历如在目前。现在人们都知道了,这不过是一种个人崇拜的宣传品,与其说是人物传记,其实倒更像是《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的缩编。我那时却把它看作典范之作,从书名到格式,到写法,都学它。比方说,它每章都没有标题,只标序号。我也这样办,稍有改动的是在序号下面加上这一章的起止年份,觉得这样稍稍醒目一点。它没有写传主的婚姻和家庭生活。我也不写这些,书中不但没有出现朱安的姓名,也没有说出传主同许广平的关系,尽管因为书中多处引用《两地书》的材料,不能不提到她的姓名。这样做的结果,对于传主为什么要离开北京到厦门去,为什么几个月之后又要从厦门到广州去,书中都没有作出任何说明了,好像是无缘无故发生的事情,用通常的标准来衡量,这怎么能算是一本人物传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