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254(2009)01-0019-07 一 时光倒回到30年前,我还是一个懵懂的青年。那时眼里的好文章,现在看来不免文艺腔的盘旋,也曾激动过自己的心,想起来有许多可感念的地方。历史是人的心绪的组合,以文字的方式存活着。这些文字深浅不一,每个时段都仿佛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留在我们的记忆里。现在,在与这些记忆相逢时,就感到了不同的灵魂的闪现,好像那个驶去的时代飘然而至了。 汉语言在20世纪遭遇了不同的命运,从文言到白话,从平民语到文人笔墨,从党八股到小布尔乔亚之文,它实际已拥有了多种可能。实用主义一直是汉语身上的重负,以致其审美的功能日趋弱化了。六七十年代,汉语的表达是贫困的,文字的许多潜力都丧失掉了。所谓新时期文学,恰是在这个贫困的时期开始的。“四人帮”垮台后,中国重新开始了梦的书写。那时还是观念的现代转型,个体意识的萌动还是后来的事情。到了80年代,文化的自觉意识在学界和文坛蔓延,随笔、杂文的风格也渐趋多样化。开始的时候,还是文字的合唱,鲜见独异的声音。一切还是被观念化的东西所包裹,后来就渐渐神采四射,有深切的词语登上舞台。最初引人关注的还只是社会问题层面的话题,个体生命的呻吟是稀少的,几年后自省式的短章才不断涌现。当时的作家沉浸在思想解放的神往里,全然没有为艺术而艺术的痕迹。中止“文革”时期的思路,寻找失去的年代,不乏狂欢的文字,境界较之先前已有了不同的色彩。 一个八股的时代正在隐去。蠕动的非流行的文字不时出现在各类报刊上。集体话语向个人话语转变,在此后一直是个时断时续的主题。五四风尚、明清小品、俄苏笔意、意识流、现代主义等在人们的笔端流出。世界突然五光十色了,人们知道冲出囚牢的意义。有趣的是,那时候给人们带来兴奋的不是青年,恰是那些久经风雨的老人。 我们可以举出无数名字来:巴金、冰心、曹禺、钱钟书、胡风……他们身上明显带有旧岁月的痕迹,偶尔能涌出别致的景观。这些人大多经历过个人主义精神的沐浴,后来转向国家叙事,晚年又重归个体情趣。巴金以讲真话的胆量在呼唤鲁迅的传统,冰心在预示着美文的力量,钱钟书的谈吐不乏智者的神姿。那时报刊的文章在起着非同小可的作用,如唐弢、黄裳的写作把旧有的文人气吹到了文坛,他们的文字是典型的报人风骨,留有民国文人的趣味,没有被当代的文风所同化。在他们的书话、随笔里,民国的影子是随处可见的。从历史场景和国故里寻找话题,人生的体验深含在其间。孙犁的文字在晚年越发清俊,以爽目、坚毅、优美的短篇洗刷着历史的泥垢。孙氏的作品,有田野的清风,没有杂质,一切都是从心灵里流出来的。一方面有作家的敏感,另一方面则流动着学人式的厚重。他在许多地方模仿鲁迅的思路,又自成一家,给世人的影响不可小视。贾平凹、铁凝等人都从他那里获得了启示。我们从刘绍棠、从维熙等人的作品里甚至也能呼吸到类似的新风。杨绛的笔锋是锐利清俊的,她对知识阶级的入木三分的透视,乃学识与智慧的交织。那里有西洋文学的开阔与晚清文人的宁静,有时带着寒冷的感觉,有时是彻悟后的闲情,将文字变成智者的攀援。较之那些哭天喊地的文学,她的不为外界所动的神态,消解了世俗的紧张。五四时期是青年的天下,新时期却是老人尽显风姿的日子。历史像开了一个玩笑,文化的历程如果只是老人在昭显一切,那是社会的教育与生态出了问题吧?我们在回望一个民族的再造的时候,不该忘记老人群落的书写,不是“新青年”在引领艺术的风骚,而是“旧人物”展示了丰沛的土壤,在这个土壤里,中断了的五四遗产重新闪现着。 应当说,学问家的写作在这个时期是风骚俱现。季羡林、金克木、费孝通、冯至都以自己的短章让世人看到了文字的魅力。他们在自己的领域耕耘之余,放松心境地倾诉内心的情感,留下的是别类的心得。述人、谈己、阅世,渗透着生命的哲思。不都是哀怨,有时坚毅的目光照着世界,使我们在这样的文字面前感到世上还有如此宽阔的情怀,不禁欣慰。王蒙曾呼吁作家的学者化,其实就暗含着对汉语书写的灵智力的召唤。从胡风事件后,文人的书写越发失去了个体风采,学识与想象力都残缺不已。一些学贯中西的老人散出了他们的光热,长久的精神空白,由于他们的存在而不再是一个问题了。 二 在老人的书写群落里,张中行与木心有着特别的意义。他们曾被久久湮没着,无人问津。可是这些边缘人的出现,给散文界的震动非同小可。80年代,张中行的作品问世,一时旋风滚动。到了2006年,木心被从海外介绍过来,引起了读者的久久打量。 张中行的思想是罗素与庄子等人的嫁接,文章沿袭周作人的风格,渐成新体。他的文字有诗人的伤感,也有史家的无奈。哲人的情思也是深埋其间的。在他的文字里,古诗文的意象,与现代人文的语境撞击着,给人沉潜的印象。他在体例上受到周作人的暗示,也自觉沿着周氏的路径前行。可是有时你能读到周作人所没有的哲思,比如爱因斯坦式的诘问、罗素式的自省,这些因素的加入,把当代散文的书写丰富化了。他的审美意识与人生哲学,有着诸多矛盾的地方。意象是取于庄子、唐诗,思想则是怀疑主义与自由意识的。在他的文本里,平民的情感与古典哲学的高贵气质,没有界限。他的独语是对无限的惶惑及有限的自觉,文化的道学化在他那里是绝迹的。也因于此,他把周氏兄弟以来的好的传统,延续了下来。 自从木心被介绍到大陆,读者与批评界的反映似乎是两个状态,前者热烈,后者平静。偶有谈论的文章,还引起一些争论。谈论的过程,是对流行思维的挑战的过程。作品的被认可,在过去多是借助了文学之外的力量,或是现实的心理需求。有时乃文学上的复古,明清的所谓回到汉唐,80年代的回到五四,都是。木心绕过了这一些。既没有宏大的叙事,也没有主义的标榜,不拍学人的马屁,自然也不附和民众的口味。在晦明之间,进行着另一个选择。东西方的语汇在一个调色板里被一体化了。他把痛感消散在对美的雕塑里,忘我的劳作把黑暗驱走了。这是一个独异的人,一个走在天地之间的狂士。类似鲁迅当年所说的过客,只不过这个过客,要通达和乐观得多,且把那么多美丽的圣物呈现给世人。有多少人欣赏自己并不重要,拓展出别一类的世界才是创造者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