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的意义,或其他事物 何言宏:我们这次来参加渤海大学主办的“华语文学与世界文学高峰论坛”,是一个非常好的对话机会。一方面,论坛的主题是要在世界背景下来考察包括中国文学在内的华语文学,突出了一个世界背景;另一方面,恰逢我国的西藏问题引起国际社会和整个中国的强烈关注,这种关注,一下子把关于西藏的想象推到了前台,这在我记事以来好像是前所未有的。这两个背景,可能会使我们的谈话更加关注某些特殊的问题,也可能会使我对你的写作产生新的理解。对于你的创作,曾经有过很多研究与评论,但我以为,现代性对藏地世界的进入,以及它所引发的一系列反应与变化,是你作品中最为重要的内容,比如《尘埃落定》的一开始,麦其土司在与旺波土司的冲突中对国民党那个黄特派员的求助,其实就是对现代性的求助。辛亥革命是现代革命,国民党也应该算是一个现代性政权吧?这一点相当突出地显示了现代性对西藏的进入。小说中的罂粟——实际上就是鸦片——不但对西藏来说是个新的事物,对整个中国的现代性来说,都是一种相当巨大的外在力量,是中国现代性历史进程中的一个典型符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主要选择罂粟这种事物,是不是考虑到正是它打开了我们古老的帝国,强行使我们进入了现代? 阿来:我想自己并没有所谓书写历史的野心,写作中更加吸引我的是人物的命运。但是,人物的命运不能抽象表现,总是在一个时代中展开,所以,人物背后的历史也不得不加以认真的关注。当然,写的是藏族人,自然也就关系到藏族的历史。西藏的现代性进程中,更准确地说,在我所书写的那一块地方——藏区的东北部,罂粟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对当地的经济政治都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与之邻近的四川的商人、军阀等等确实靠这个东西打开了通往这个地区的大门,找到了介入当地政治与经济的有效的方式。对于一个封闭的地区来说,鸦片似乎是一个有效的武器。英国人曾经用这个东西来对付闭关锁国的大清朝。民国了,鸦片广泛进入了封闭的藏族地区。很多看了我的书的汉族读者不高兴,说,汉民族就没有给你们好的影响吗?我说阿来成为一个汉语作家就是好的影响,好的影响还有很多。但某一个特定的时期,可能情况就是如此。直到今天,中国在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走向现代的过程后,好多人还有这样的幻想,就是输入现代性就是只输入好的东西,坏的东西可以关在门外,但历史上已经发生的事实可能更复杂,更纠缠。关于这个,我们人人都在经历,其实不必多谈。而且,国民政府的这个现代性也是相对的,相对于西藏来说,是现代的,但与同期的美欧相比,可能又不够现代了。我在写作中感到惊奇的是,西方人打开中国的大门,用了鸦片这个商品,而在我故乡,封闭的大门不论是主动还是被迫,稍稍打开一点的时候,鸦片这个东西就进来了。好像有历史学家说过,历史在好的地方从不重复,但在坏的地方总是重复自己。如果查不出哪个历史学家说过这样的话,那就算我对历史的一个心得。就是从这里开始,大家共同走向现代。这两者完全像是一个一个copy,一种复制。 何言宏:是啊,这很好玩,很有意思的。 阿来:你一想这很有趣。就像历史有很多巧合一样,在川西藏区走向现代的过程中,鸦片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是事实,是历史,而不是虚构。这是民国年间川西藏区史的一个重要主题。 何言宏:是啊,你写《尘埃落定》时,肯定认真研究过西藏的历史吧? 阿来:当然了,更侧重我家乡嘉绒地区的地方史。我应该算是个地方史专家吧。说实话,我不太愿意说整个西藏。因为西藏地域太大,人口又少,加上高山大川区隔,藏族内部也有不同的文化区域。我所写的这片地区是藏族地区的东北部,这个区域从文化上命名就叫嘉绒。 何言宏:是啊,肯定要研究很多地方上的历史文献包括一些地方历史传说。 阿来:主要是民间口传性的资料,书面的东西很少。但口传资料有特别的价值,就是除了史料的价值,还可以看到研究审美价值的材料。 何言宏:然后再考虑到中国和世界这样大的背景,罂粟的意义便被突出和体现出来了。是不是这样?从小说中的开始到后来,围绕着罂粟出现了很多故事,很多问题,比如,正是罂粟导致了“开放”,导致了“市场”。很明显的,小说中的罂粟其实也是一个相当巨大的象征。 阿来:罂粟这种东西,我认为它在中国,当然也包括西藏的现代性历史进程中,意义非常大。比如当年,英国人也是没有办法,你老是封闭,你只是卖给它东西——像今天,历史上有点像今天——我们把瓷器、茶叶、丝绸卖给它,但是我们打死不买它的东西——那个时候是我们不肯买呀——那他最后没有办法,一定要让中国人买一个什么东西…… 何言宏:所以罂粟便被选中了,硬派给中国,后来又间接地到了西藏。 阿来:很长时间,罂粟泛滥。但不是消费,因为没有那么多人口。地广人稀,山高皇帝远,正好到处广种薄收,输往内地,供内地消费。就是在这个生产与流通的过程中,内地的势力自然而然地介入进来了。需要说明的是,那时候,南京中央政府的力量对地方的影响,特别是少数民族地区的影响是很微弱的,起作用的还是半割据的地方军阀。 何言宏:因此在小说中有很多关于罂粟的内容,围绕着它发生了很多故事,很多争斗与冲突。但它还是一种象征,是一种对西藏来说全新的生存背景,比如说你写那个麦其土司和央宗的野合,就是发生在罂粟地里,是以罂粟为背景的。这除了考虑到故事的自然背景和叙事的画面感外,可能还有更加丰富的象征意义。所以说,如果我要专门谈论你的《尘埃落定》,可能会把罂粟作为一个重点,甚至会把它列入标题之类的。实际上在你的小说中,有很多使西藏获得现代性的符号或象征,罂粟当然是最重要的了,起码在《尘埃落定》中是这样。但除了罂粟,还有很多这样的符号,比如报纸呀、喇叭呀、收音机、拖拉机和水电站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