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世纪中国社会转型期,近代以来许多没有解决的问题重新在当代盘根错节纠结在一起。三农问题便是现代民族国家建立后实现现代化转型的中心问题。20世纪之初的以农民为中心主体的中国问题状况仍然横亘在21世纪改革开放的中国面前。 贾平凹的《秦腔》以其宽广宏阔的乡村视野,书写了当代中国农村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出现的一系列新问题,随后发表的《高兴》,进一步延续了新世纪乡土中国现代化裂变的主题。从《秦腔》到《高兴》,我们看到了新世纪乡土中国现代性裂变的、悲欣交集的两幅审美镜像,整体性呈现了新世纪中国现代化历史语境下的农民心灵史。 一、乡土中国的衰竭心像 《秦腔》是贾平凹在多年沉寂之后的一次突破,他对当代中国转型期的乡土社会的审美观照,秦腔、秦地、秦人,构成了一曲天地人合鸣的大乐。在这一合鸣大乐中,隐隐约约听出了一种乡土文化忧思之音。 秦腔是与清风街为代表的秦人生命融为一体的音乐,弥散于小说的角角落落,与小说中的每一个角色发生深刻的联系,可以说,秦腔就是贯穿整部小说的主角。高兴时放秦腔,心情郁闷时也放秦腔;结婚、生孩子时要有秦腔,给老人送终也要有秦腔;不仅清风街的秦腔迷如夏天智、上善爱听,清风街的结巴武林、疯人引生也痴迷;清风街的女人爱听,清风街的最漂亮的女人白雪就是秦腔的忠诚表演者;清风街的白果树也爱听秦腔,更神奇的是,夏天义所养的狗还能听懂、吟唱秦腔。清风街人对秦腔的喜爱达到了与生命相融合的程度。清风街的人、大地、动植物的整个世界共在一个秦腔的空间场域之中,生命与生命彼此之间从中得到安慰、舒展、交融,构成了天籁、地籁、人籁的合鸣。正如贾平凹在散文《秦腔》里所描述的一样。 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是被烈性炸药爆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美给了别人的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① 清风街夏家老一辈中的夏天智是对秦腔最为热衷的。他不仅喜欢唱、喜欢听秦腔,而且长年累月痴迷在马勺上描画秦腔脸谱。夏天智支持夏中星的秦腔振兴计划,认为儿媳妇白雪不应该到省城去。遗憾的是,夏中星振兴秦腔计划,并不是出于对秦腔的珍惜与热爱,而是为了出政绩,为自己捞取当官的资本,他本人并不懂秦腔。在夏中星带领剧团到乡下巡回演出时,观看秦腔的人很少,连演员都感觉脸红。夏中星却因为振兴秦腔有功而调走了,秦腔剧团随后彻底跨了。 与秦地、秦人生命融为一体的、有着千年文化积蕴的秦腔,曾经在社会急剧变革的时代,在夏天智去世之后已经无人聆听,悄无声息的衰落了。秦腔是秦地区域空间孕育出来的音乐文化,当清风街新一代农民遗弃土地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这种地域空间音乐的无可挽回的衰亡。 从清风街出来到省城工作的、作为“清风街名片”的夏风从小就在秦腔氛围中长大的,在回清风街老家结婚时对秦腔却表现出了拒绝、排斥的文化姿态。夏风极端厌恶秦腔。白雪在一次与夏天义的对话中,提到夏风不爱秦腔的原因是“秦腔过时了,只能给农民演。”这种说法引来了夏天义的怒斥:“给农民演就过时了?!胡说么,他才脱了几天农民皮?!”②出生于乡村、在省城工作久了的夏风,已经彻底摆脱乡村思维、情感的羁绊,在心理世界中确立了一种迥异于乡村的、具有优越感的、所谓高层次的城市文化,与城市文化融为一体了。正是这种具有优越感的视农民为低贱、没有文化修养的城市文化意识,夏风才会有了这样的逻辑推理:农民没文化修养、处于被时代淘汰的社会底层,秦腔给农民演,秦腔就过时了、就不是艺术、不够高贵,所以,高贵的、有优越感的夏风就厌恶秦腔,排斥这种过时的、不够高贵的乡村戏剧。排斥秦腔是对城市高贵、优越文化的认同,对浅陋乡村文化的决绝,表明了夏风思想意识中城市文化优越感的确立与对乡村母体文化的决绝。 白雪是县秦腔剧团的台柱子,用夏中星的话说就是“人好戏好,色艺双全”。白雪离不开秦腔的戏剧舞台,心中割舍不了对秦腔的痴爱,所以她迟迟不愿离开县剧团到省城去。针对让白雪改行、调动工作的事,夏风和白雪争吵了起来。夏风说:“在县上工作长了,思维就是小县城思维,再这样呆下去,你以为你演戏就是艺术呀,以为艺术就高贵呀,只能是越来越小,越来越俗,难登大雅之堂!”白雪说:“我本来就是小人,就是俗人,鸡就住鸡窝里,我飞不上你的梧桐树么!”③夏风与白雪对秦腔认识的巨大差异,是横亘在夫妻两人之间的文化鸿沟。白雪对向省城调动工作的拒绝和夏风对秦腔与白雪的乡村情感、“小县城思维”的鄙视,使两人间矛盾激化。夏风对生理有缺陷女儿的遗弃与冷漠,进一步加深了白雪的痛苦,最终导致离婚的结局。清风街的文化之子夏风与秦腔表演者白雪的离婚,在更深的意义上隐喻着城市现代文化对乡土民间文化的遗弃;他们女儿的天生残疾,同时也喻示着全球化语境下乡土中国文化的畸形怪胎性。 夏天智夫妇认为白雪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儿媳,对儿子夏风的离婚行为表示极度的愤怒,决定让白雪住在老家里,拒绝夏风回家门。夏风虽然是知晓父亲的死,连夜赶回,可就是在路上出了故障,迟迟不能回去看父亲最后一眼,没有赶上父亲的葬礼过程。这具有很强的文化隐喻:对乡村母体文化和乡村情感排斥、拒绝的夏风,也被自己的父亲死后的亡灵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