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08)05-0102-07 谈论孙甘露,不得不提及中国的先锋小说。何谓“先锋小说”?评论界说法并不一致,评论者或以历史概念命名之①,或以叙述特征命名之②。先锋小说的光荣与败坏似乎全然系于叙事实验和语言沉溺。以孙甘露取材现实的长篇小说《呼吸》为例,尽管评论者对小说主题的解读有差异,但并不妨碍其将《呼吸》的问题笼统地归咎于“语言沉溺”,即能指与所指功能、词与物的分离③。其实,《呼吸》的困顿并不在此。因为,能指与所指间不均衡的分配,在文学语言中早已司空见惯。一句话的组织、节奏和音响有时“大大多于可从这句话中抽取的意义”[1](p.2)。更何况,孙甘露文学风格的构筑并非有赖于简单地增删语言的能指或所指功能。问题的关键在于,孙甘露的小说被冠以“先锋”、“语言沉溺”后,即被搁置不论。孙甘露在何种意义上可以称为“先锋”?叙事如何实验、语言怎样沉溺?这种文学形式对于经验世界的表现有何意义?表现形式与意义生成如何互为实现、互为制约?它们能否成全先锋作家进军现实的一番抱负?《呼吸》文本的别致意味及其问题,有待细细道来。 孙甘露是个偏爱修辞的小说家。将其小说中的人物固定下来的,是成串成串的比喻。在孙甘露看来,或许没有比它更得体的工具可以表述自己扑朔却又优雅的思绪了。撷取一段文字,稍作审视。 罗克的幻影是提琴上的一根琴弦、街道中间一颗展开的树,它等同于若干僻静的景物。他觉得自己是一柱旧时代的街灯,是一座庭院,是鸟瞰下的边疆,象征水面的一道直线,他的边缘是一道藤蔓和一道思虑,缠住石头和那些沉睡之书的封面。那些阅读的夜晚如今交汇在一起构成一个抽象的图案,就像袋鼠和草地上的一次跳跃,就像指环和命运。死者的家园在墓场的青草之间。时至今日,死亡已是一阵遥远的歌声,是仪式中的那些脸庞,那些渴念,那些心形饰物。尹芒,他年轻的伙伴,他们曾经为书写所激动,而此时此刻,罗克觉得自己宛如一名古国的诗人,笔下出现的仅是一些空白的信纸,树荫之下的谈话,杯中的一道波纹,云和光影中一次沉默的漫步,最终化为瀑布下的一张唱片和顽石之上的忧伤。他曾沉溺于书籍和梦想,望着学校的门和居室的窗,等候尹芒坐在他的双臂之间。他曾问她,为自己工作的人在等待什么样的酬劳来给自己呢?是一个未点燃的蜡人还是无数夜晚中最寒冷也最温暖的一夜?是卓越的姓氏,一个地点,成为年代的那个数字,还是照进心间的那缕难以辨认的阳光?不,他想,是沉寂,是一尊不再出声的雕像,犹如死亡是最持久的赞颂和最伟大的沉思,犹如悬疑面对凄凉和门前的晦暗。罗克在心里对尹芒说,我是你的一次馈赠犹如钟声是一次弥补,是一座木质的相架和一份心愿,一只风铃和一次可能来临的合影。他们曾开始在两次结束之间,如今结束于最终的开始后面④。 引文中共有十三个句子,有八句采用了比喻修辞,且以隐喻为主。其中,最典型的隐喻形式是名词性隐喻,即隐喻由名词构成,并在句中充当表语等成分。本体+“是”+喻体,类似的句法结构是最常出现的隐喻表达形式。它不仅在上述引文中最为普遍,在小说中亦大量存有。我们不禁发问,在叙事文体(特指小说)中是什么要素支撑起如此密集的修辞?我以为,个中的默契赖有叙述者对于罗克的特别叙述。罗克,是被怎样叙述的呢? 1.罗克的幻影是(+喻体)……(+喻体)…… 2.他(即罗克,下同)觉得自己是(+喻体)……是(+喻体)……是(+喻体)…… 3.罗克觉得自己宛如(+喻体)…… 4.他曾沉溺于…… 5.他曾问她…… 6.他想……犹如(+本体)……是(+喻体)……犹如(+喻体)…… 7.罗克在心里对尹芒说,我是(+喻体)……犹如(+本体)……是(+喻体)……是(+喻体)…… 罗克被叙述者描绘的,且发生于“此时此刻”的行为动作有“觉得”、“想”、“在心里说”。这些动词属于感觉认知的范畴。此时的罗克,在叙述者的笔下成为敏感多思、静心安坐的追忆者。他对冥想的钟情,从作者对其所使用的少得可怜却又出奇相似的动词中即可窥见。而描述罗克此前行为的,如“沉溺”、“等候”、“望着”、“抚摸”、“问”等,皆非表示心理过程的动词,但它们依然可以成全罗克一以贯之的冥想嗜好。这些动词所指称的是有时间感(可持续、可反复)的行为,它们可通过附加宾语(如“沉溺于”“梦想”),或者自“问”自答、自“说”自话的方式来表现追忆者罗克与记忆里的罗克对于冥思的执著。 罗克的执著赋予其冥想以无限延展的特质。这种延展性使得罗克的叙述时间随其思绪漫游而被普遍拉长。在波德莱尔看来,一切都对诗人敞开,是他随时进入、借尸还魂的对象[2](p.73);对罗克而言,一切都可能是他移植情绪、抒发想象的镜像。在审视与想象之间,罗克构筑起令其精神陶醉的庇护所。这种把握世界的方式,可以用隐喻及铺陈的形式予以表达。围绕某一本体排列出一系列的喻体(如例1、2),可视为罗克迷失于意念幻想的形象化的再现。在一句关于图书馆(注:罗克眼中的图书馆)的描写中,作者一口气罗列了十余个隐喻⑤。如此变本加厉的隐喻形式在孙甘露的小说中实乃家常便饭。它的功能甚至可以由语言修辞扩散到小说的主题、结构或叙述线索层面⑥。此外,这种延展性也使得回忆者罗克和回忆中的罗克能够在意念思绪中跨越时空,却丝毫不令人感到唐突(如例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