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谈的内容,或许会触动过往的文学史家都绕开的话题,多少有些另类的。 改朝换代,本是中国历史上常见现象,每当在此种历史转折时期,也总会出现一些忠于故国、思念故土的作家、作品,史家往往予以肯定,尤其是对宋末元初、明末清初的遗民文学,在近百年兴起的《中国文学史》论著中,更以为是“爱国主义”文学,十分崇尚。 整整一百年前,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喊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发动了轰轰烈烈的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结束了中国延续千年的封建帝制,20世纪的中国从此开始了战乱频仍、灾难深重而又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于时代不同和变革性质的差异,也因为有着对“异族”的复杂心理,在五四以来的新文学研究中,一反以往对于元末明初、明末清初遗民文学的一贯态度,对于清末民初经历历史巨变后,专写满族悲情生活的“遗民文学”,诸多学者几乎均是视而不见、避而不谈。即使现如今盛谈“重建文学史”、“重写文学史”的时候,也极少见有倡导者从少数民族文学角度加以论述的。 实际上,千百年来的民族融合,早已形成了中华民族文化的多样性,新世纪文学史研究拓宽的领域里,正确阐述各民族的文学贡献,更应是不可或缺的。仅就民国文坛来说,就可以看到有一批满族知识分子,在国破家败之后,依靠卖文维生,艰难地走上了中国新文坛,他们继承本民族擅长小说创作的优秀传统,和着血与泪,为“驱逐鞑虏”之后,在逐渐实现民族融合中,失去了自己文字、语言以及民俗的自身民族,留下了抹不掉的历史记忆。 本文暂且从三位作家谈起,他们是,人们最熟知的著名作家老舍,以及近年又重为读者接受的武侠小说作家王度庐,还有一位是至今仅在东北文学界提及的报人作家穆儒丐。先看一下他们的身世:穆儒丐,光绪十一年(1885)6月17日生于北京健锐营,满洲正蓝旗人。1911年辛亥革命时26岁。老舍,光绪二十五年(1899)2月3日生于北京小羊圈胡同,满洲正红旗人。辛亥革命时12岁。王度庐,宣统元年(1909)7月29日生于北京后门(地安门)里,满洲镶黄旗人。1911年辛亥革命时2岁。三位作家均可算作曾经是清朝的满洲旗人,现在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来论说,并不是非要给他们贴上“遗民”标签、硬要说他们的作品是“遗民文学”,只是,他们虽然各属不同的年龄段,各有不同的思想与经历,却均处于本身民族的重大历史转变时期,不可避免地都在自己作品中,表现出独特的民族悲情,这就是本文所要关注的文学现象。 最先直接身受“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冲击的,当然是年纪最长的穆儒丐。由于19世纪末叶,清政府采取的一系列教育改良措施,穆儒丐自幼接受传统的八旗教育,后来,进了维新学堂,并被派送日本留学,一直是沐浴着清王朝的皇恩。20世纪初,穆儒丐在早稻田大学学习了六年,他钦慕日本明治维新的政绩,面对清朝吏治腐败,力主维新改良。在东京留日学生掀起排满高潮时,他站在与革命派对立的立场,拥护君主立宪,期望自己学成归国后,能为清王朝改革新政效力。1911年,正当穆儒丐毕业回国,被钦授法政科举人,武昌起义的消息传到了北京,清帝逊位,击碎了他一切政治幻想。以后,穆儒丐选择了当报纸的文艺编辑,专以卖文为生。在《我的报馆经历》一文中,他自叙道:“在民国元、二年,有朋友介绍我入党,并许给我一名议员,因我的招牌是合资格的,党里面也希望我进去。不过,我是呆子,凡事讲究理论与定义。那时的党,在我看,不过为的是升官发财,我实在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自损清白,所以我一概拒绝,慨然以卖文为活。由民国成立,以至今日,我所历的报社,已有数家,我始终不曾离开文艺版,这虽然是命运所驱使,也算是我的逻辑。”“我想我的生活,是合于逻辑的。《聊斋》上有句话说:‘自食其力不为贪,卖花为业不为俗。’我今把‘花’字改为‘文’字,也就是我的注脚了。”①他到沈阳,进入《盛京时报》后,将原来字“辰公”,改为笔名“儒丐”、“丐”,即深含自己在文坛求生不易之酸楚。 穆儒丐一生确实只作报馆文艺编辑,不参与政治、不加入党派、不做官发财,总以报人记者“超然公正为最可贵”。但是,身处国家重大历史变革之中,绝对超然公正是不可能的。他一直具有鲜明的思想倾向:不主张革命,主张改良。从晚清时期起,面对强大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排满势力,他的民族意识极其强烈,与汉民族间的对立情绪很大。到了民国,政局动荡,军阀混战,打着“五族共和”的旗号,其实民族间是不平等的,穆儒丐体会尤其深切。1925年8月17日、18日在《盛京时报》儒丐刊载短剧《两个讲公理的》,差不多是用记实形式,发表了当时北京政府的陆军总长与旗民代表的一次对话,其中有一段的内容是: 旗民代表质问陆军总长道:“贵部有意要拍卖外三营旗房官产么?”“拍卖之后,这几十万旗民应当到那里住去呢?旗民为五族共和之一,理应受国家保护;如今不加保护,也就够了,怎会由万劫旗民身上又敲起骨头来。”“我们不要求你履行优待条件,只求你不要没收我们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