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7日,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揭晓,贾平凹的《秦腔》位列获奖作品榜首。在这一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审过程中,关于《秦腔》的争议,还是像它刚出版时一样,多集中在故事好看不好看这个问题上。熟悉新时期文学的人都知道,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小说的叙事革命是文学的主潮,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讲故事。因此,那时即便是不讲故事、甚至反故事的小说,依然能获得文学界的高度评价——许多先锋小说,正是在这个背景里受到重视的。但十几年后,当《秦腔》面世,小说好读不好读,再一次成了尖锐的问题被提出来,这种阅读趣味的变化,透出的是怎样一种文学转型? 阅读《秦腔》确实是需要耐心的,它人物众多,叙事细密,但不像《废都》、《高老庄》那样,有一条明晰的故事线索,《秦腔》“写的是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①。在叙事上,《秦腔》是一个大胆的探索。四十几万字的篇幅,放弃故事主线,转而用不乏琐碎的细节、对话和场面来结构整部小说,用汤汤水水的生活流的呈现来仿写一种日常生活的本真状态,这对读者来说,是一种考验,对作家而言,也是一种艺术的冒险。在当代中国,像《秦腔》这种反“宏大叙事”、张扬日常生活精神的作品,并不多见。因此,要真正理解《秦腔》,就得把它当作一部探索性的小说来读,一味追求故事是否好看的人,必然难以接受这种细密、琐碎、日常化的写法。米兰·昆德拉在论到卡夫卡的小说时说:“要理解卡夫卡的小说,只有一种方法。像读小说那样地读它们。不要在K这个人物身上寻找作者的画像,不要在K的话语中寻找神秘的信息代码,相反,认认真真地追随人物的行为举止,他们的言语、他们的思想,想象他们在眼前的模样。”②如果真能“像读小说那样”读《秦腔》,就会发现,《秦腔》写的是当下中国的“废乡”景象,而贾平凹对乡土中国变迁的精细刻写,以及对这种变迁的沉痛忧思,的确把握住了这个时代的精神乱象。 “像读小说那样地读它们”,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读小说就是为了读故事?故事与叙事是不同的,叙事才更接近小说的本质。正如托马斯·曼所说,小说家既要通晓现实,也要通晓魔力。故事所描述的是一种现实,而叙事则是一种语言的魔力。应该说,从先锋小说发起叙事革命开始,小说写作就不仅是再现经验,讲述故事,它还是一种形式的建构,语言的创造。写作再也不是简单的讲故事了,它必须学会面对整个20世纪的叙事遗产——只有建构起了自己的叙事方式的作家,才称得上是一个有创造性的作家。可是,这个经过多年探索所形成的写作难度上的共识,开始被文学界悄悄地遗忘。更多的人,只是躺在现成的叙事成果里享受别人的探索所留下的碎片,或者回到传统的叙事道路上来;故事在重新获得小说的核心地位的同时,叙事革命也面临着停顿。 这种停顿,表明艺术惰性在生长,写作和阅读耐心在日渐丧失。讲述一个有趣而好看的故事,成了多数作家潜在的写作愿望——今天的小说家几乎都成了故事的奴隶。我在想,文学一旦丧失了语言冒险的乐趣,只单纯地去满足读者对趣味的追逐,它还是真正的文学吗?说到底,文学的独特价值,许多时候正是体现在语言的冒险上——语言的冒险,叙事的探索,往往能开辟出一条回归文学自性的道路。当初,马原的“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这一经典句式对当代小说叙事的重大启示,不正是因为马原找到了一种新的语言方式么?离开了这一点,写作的意义就值得怀疑。可是,在这样一个喧嚣、躁动的时代,有谁愿意去做那些寂寞的叙事探索?故事要好看,场面要壮大,经验要公众化,要出书,要配合媒体的宣传——所有这些“时代”性的呼声,都在不知不觉地改写作家面对写作时的心态。 或许,短篇小说艺术在近年的荒芜,可以作为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的另一个旁证。以前的作家,常常将一个长篇的材料写成短篇,现在恰恰相反,一个短篇的素材,很多作家多半也要把它拉成一个长篇的。老舍就曾回忆说:“事实逼得我不能不把长篇的材料写作短篇了,这是事实,因为索稿子的日多,而材料不那么方便了,于是把心中留着的长篇材料拿出来救急。……用长材料写短篇并不吃亏,因为要从够写十几万字的事实中提出一段来,当然是提出那最好的一段。这就是楞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了。”③把短篇小说看得如此重,今天看起来确实是有点不可思议的,或许这正是两个时代的写作差异吧。 如今,长篇小说盛行,短篇小说则已退到文学的边缘,核心的原因,我想还是故事与叙事之间的较量。长篇小说的主题词,当然是故事和冲突,而短篇小说则更多地保留着叙事艺术的痕迹,因为短篇小说是很难写好的,它虽是一些片断,但仍然要表达出广大的人生,而且要有一气呵成的感觉。读者对长篇的毛病是容易原谅的,篇幅长了,漏洞难免会有,但只要故事精彩,就能让人记住。对短篇,要求就要严格得多。字数有限,语言若不精炼,人生的断面切割得不好,整篇小说就没有可取之处了。所以,叶灵凤曾经说,现代的短篇小说“已经不需要一个完美的故事”,写短篇就是要“抓住人生的一个断片,革命也好,恋爱也好,爽快的一刀切下去,将所要显示的清晰的显示出来,不含糊,也不容读者有呼吸的余裕,在这生活脉搏紧张的社会里,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了”④。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没有生活的丰盈积累,没有在叙事上的用心经营,再好的断片,我怕一些作家也是切割不好的。因此,在这个长篇小说备受推崇的时代,我倒觉得,中短篇更能见出一个作家的叙事功底和写作耐心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