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白先勇赴美留学,是年他“完全不能写作,因为环境遽变,方寸大乱,无从下笔。”①第二年,他的作品才重新出现在《现代文学》上。在写作的主题和风格上,都与之前的创作有显著的不同,由“寂寞的十七岁”转向“纽约客”、“台北人”。 这种转变乃是对“认同危机”的回应:“在那段时间,对我写作更重要的影响,便是自我的发现与追踪。像许多留学生一样,一出国外,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产生了所谓认同危机。对本身的价值观与信仰都得重新估计。”②不过在开始写作中国题材的《台北人》之前,这种回应首先是对最直接的经验的书写:1964年的《芝加哥之死》、《上摩天楼去》、《安乐乡的一日》以及1965年的《火岛之行》,都是写在美华人的故事。饶有兴味的是,如果说这几篇小说可以看作一个内部相互勾连的系列,在此中间,白先勇却穿插写作了一篇中国故事:《香港——一九六○》。是什么让他的思路,或者说焦虑的中心,从身陷的异乡跳跃而出,回到了东方世界呢? 白先勇小说的题目很自然地令人联想到另一篇作品:夏济安的诗《香港——一九五○》。众所周知,夏济安是对白先勇产生过重要影响的老师;虽然这种影响并不一定可以坐实、具体化到这两个文本之间的联系,但我们仍然不妨试探:《香港——一九六○》是否可以看作是夏济安偶尔的诗作延宕的回声?或者,小说以自身的声音,唤起文学史对一首诗的记忆和重新发现?更进一步,在这两个文本之间,有没有可能蕴含着超乎个人关系的时代性精神体验和隐蔽的文学史线索? 本文并不考辩两篇作品是否存在可以实证的事实上的关系,而是让两个作品互相对照,互相激发,从而充分释放出我们单独阅读其中任何一个文本时容易忽略的丰富信息。 一、《香港——一九五○》 1947年春,夏济安从上海去香港,翌年秋赴台湾。《香港——一九五○》即是他1950年在香港所写,原标题只作《香港》。写完后因为缺乏自信一直没有拿出去发表,直到1958年陈世骧在台湾大学演讲,夏济安感到陈世骧对艾略特的翻译策略与《香港》一诗的写作策略不谋而合,乃抄送一份请陈指正。陈世骧看后颇为赞许,答应写文介绍并鼓励发表。是年八月,夏济安终将此诗发表于《文学杂志》第四卷第六期,因为“时隔八年,香港的情形和那时已有不同,所以题目上添了‘一九五○’四字。”③ 《香港——一九五○》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副标题:“仿T.S.Eliot的The Waste Land”。而如同艾略特为《荒原》作注一样,夏济安在后记里也为自己的诗做出了甚至是过于详细的注解,包括自己写此诗的动机和过程。此外,在诗作之前,又有陈世骧的《关于传统·创作·模仿》为介绍。由此而形成的诗文本和注释文本的交互性,使此诗的意义显然不能局限于诗本身来加以理解。 陈世骧说这首诗“相当重要”,其重要性在于它对“《荒原》背后的诗的传统意识之应用与活用”,而这种“传统意识”,“反对无纪律的浪漫,反对浮浅稚气的唯新。”④如果联系到当时台湾诗坛的情况,这些话显然有其具体所指。在1957年发表的《白话文与新诗》、《对于新诗的一点意见》中,夏济安在《香港——一九五○》后记中所提出的观点已经有所披露。对新诗创作的现状,他不满意“五四”以来新诗的抒情“滥调”,这自然包括了当时蓝星诗人们的抒情取向;而在引进新方法的时候,他又以一种“老成的、表面上甚至带有保守色彩的现代主义文学观”⑤,特别注重“传统”,这明显是针对“现代派”“横的移植”的现代主义观的辩驳。 而这种“应用传统,活用传统”,应该取得“在形式上,成就一种新的语言;在内容上,表出唯有现代所有的情感与眼界”的效果。⑥在后记中,夏济安特地指出,“这首诗的‘戏剧性’成分超过‘抒情’的。”“戏剧性”本是现代主义诗最重要的特征之一,但他马上就补充说:“我采用这样一个题材,陈先生认为是合乎《诗经》、杜甫和白居易‘社会诗’的传统。其实中国还有‘宫词’、‘闺怨’这一类描写他人心理的戏剧性抒情诗的传统。……这个传统在近几十年也没有得到发展;一般写诗的人只是对他们‘自己’的情感发生兴趣而已。”⑦如同艾略特发掘英国17世纪玄学诗一样,夏济安将自己诗作的“戏剧性”成分阐释为对“宫词”、“闺怨”传统的延承,其实是策略性地对这一为今人所忽视的“小传统”加以“现代”的解释,并希望以此为依托,进行“传统的创造性转化”。 《香港——一九五○》的发表,或许是以一种独特的话语方式,希图对诗歌界起到提示的作用。尽管这一来自学院内部的声音并没有引起够分量的对话,但在敏感的知情者的眼中,其“事件性”的意义是可以被读解出来的。 而后来远在异质文化中心、深陷文化认同危机的白先勇,“虽然在课堂里念的是西洋文学,可是从图书馆借的,却是一大叠一大叠有关中国历史、政治、哲学、艺术的书,还有许多“五四”时代的小说。”⑧同时,他又深入地学习西方现代小说技巧。经过一番中西文化的互动,白先勇对于老师当年的文学观,应该是有更深入的领会。老师对传统的认同与诠释,包括其背后的文化焦虑,此时重温起来应当别有一番滋味。 二、“预备坐下去”:过客与他者 “在内容上,表出唯有现代所有的情感与眼界”,或许正是这种共同的追求,在他们笔下,相差十年的两个香港,竟可以说还是同一个香港,同一个“荒岛”。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