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散文文体意识的失落 30年前,举国认同的散文旗帜,就是杨朔、刘白羽和秦牧。他们的作品所凝聚的成就,带着那个时代主流意识形态的强烈色彩,充满已经为历史所否决的政治观念(如人民公社、大跃进)的图解。今天的读者看来,难免有不堪卒读的篇章,这主要是历史的局限,不能完全归咎于个人。值得分析的倒是,杨朔在散文艺术上提出了富有时代意义的观念,那就是他在《东风第一枝》的《跋》所总结出来的:把散文都当作诗来写。①这个说法一出,迅速风行天下,成为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散文的艺术纲领。在那颂歌和战歌的刚性情调一统天下的局面中,杨朔散文多少追求某种个人的软性情调,口语、俗语和文雅的书面语言结合,情致随着语气的曲折,作微妙的变化,对于当时的散文应该说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但是,他的语言并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倒是他反复运用从具体事物、人物升华为普遍的政治、道德象征的构思,成为一时的模式。在今天看来,这实在是散文的枷锁,比之周作人的叙事抒情论更加狭隘;可是,在当时却是一种令人兴奋的艺术解放。 这是因为,在杨朔散文模式出现之前,中国散文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危机。 50年代初期,新中国文学可以说有点朝气蓬勃的气象。小说界有丁玲的《太阳照在桑乾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赵树理的《登记》等,诗歌界有崭露头角的闻捷的《天山牧歌》,公刘的组诗《在北方》已经脍炙人口。散文领域,却是颇为寂寞。钱钟书、王了一(王力)搁笔,张爱玲远去香港,巴金等老作家正尝试着和新的政治意识形态适应,新人却并未产生。到了1954年,中国作家协会总结五年成就,出版了《短篇小说选》《诗选》,甚至《独幕剧选》,可就选不出一本散文选,只勉强出了一本《散文特写选》。这就暴露了散文对于“特写”的依附,特写,其实就是通讯报告。从性质上来说,是新闻文体,属于实用理性,并不是一种审美的艺术形式。当时被认为最优秀的散文,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就是一系列“朝鲜通讯”之一。巴金的《我们见到了彭德怀司令》,其实也属于朝鲜通讯范畴。诗人冯至的《东欧杂记》虽然受制于当时的政治意识形态的框架,但是其浓烈的抒情意味却保持了散文的文体感,然而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这说明,直到50年代中期,散文作为一种文体,其危机是如何严峻。 这种危机并非偶然出现,而是其来有自的。早在40年代在中国文坛上,就存在着两种散文潮流,一个在国统区,以梁实秋、林语堂、钱钟书和王了一(还有张爱玲)为代表,以个人话语作自我表现,其最高成就,已经突破了审美诗化,以学者风范深邃内审,议论纵横,渗透着幽默的审“丑”,散文的文体自觉空前高涨,散文的谐趣和情趣一样,得到普遍的重视。涉笔成趣的议论与抒情和小说的叙事相比,自成别开生面的艺术格局。而在解放区,特别是1942年以后,由于自我表现受到批判,诗歌已经以“时代精神的号角”为务,散文岂能成为自我表现的避风港。丁玲、周立波、吴伯箫、刘白羽等的散文向表现新人新事的新闻性质的通讯报告方面转移。流风所及,散文遂为新闻性的通讯报告的附庸。新闻、通讯、报告,得到行政方面的高度重视,以近乎发动群众运动的方式,形成空前的热潮。胡乔木甚至为文曰《人人要学会写新闻》。②这当然是战争环境,强化实用宣传功利所致,但是,在胜利进军的热潮中,狭隘政治功利对于散文的伤害却被忽略。甚至到了只能出版《散文特写选》的时候,也还没有引发反思。直到1956年百花时期,才稍稍有所改观,一些老作家乃有迥异于时代精神的带着个人色彩的散文。但是,毕竟是自发的,散文作为一种文体的特殊性,要达到自觉,尚需积以时日。真正的文体自觉,可能要等到50年代末,1959年以降,六十年代初,“散文笔谈”之类广泛见诸报端。秦牧提出“一个中心”说和“一线串珠”论。③《人民日报》在1961年1月开辟“笔谈散文”专栏,肖云儒的“形散而神不散”论,应运而生④,其实,就是秦牧的“一个中心”说和“一线串珠”论的发展。这一说法后来风靡神州大地,意味着散文文体自觉意识的萌动。但是,这一点远远落后于“五四”散文理论的、先天不足的“理论”,还不足以引发文体真正的自觉,理论的自觉,还要等待创作实绩的积累,主要是杨朔、刘白羽和秦牧有更多的作品,有更大的影响。 二、诗化散文模式和“说真话”背后的危机 杨朔最大的功勋,乃是以他超越当时水平的语言魅力,推动了散文文体意识的复苏。把散文当作诗来写,不言而喻的就是不再依附新闻、通讯、报告,不再以狭隘社会功利为务,散文的诗化,实际上隐含着某种审美独立的意味。在《荔枝蜜》《雪浪花》中,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夹缝中,杨朔式的诗意流露出人情宽松的美,而不是斗争的、剑拔弩张的美。正是因为提供了这样一点并不十分宽广的空间,杨朔散文才不是偶然地风靡一时,席卷华夏文坛。 当然,杨朔有其幼稚的一面。散文中固然可以有诗,但是,散文和诗,在文体上,不管从西方文论还是中国古典文论都认为有不可混淆的特性。从这一点上来说,杨朔是矛盾的:刚刚勇敢地把散文从通讯报告中解放出来,又匆匆忙忙把散文纳入了诗的牢笼。文体意识的麻木,推动了杨朔散文风靡一时,模仿者络绎不绝,造成一种印象,似乎散文的想象天地仅在杨朔模式之中,这在当时居然没有任何异议。谁也没有反思一下,把散文当诗来写,在实际上,并不是全部诗意,而是诗中的颂歌、战歌和牧歌,比之“五四”时期周作人并不绝对排斥智性的抒情“美文”,比之郁达夫的“幽默”天地不知狭隘了多少。 等到十年浩劫过去,思想获得空前解放,凌驾于散文上空沉重的政治乌云得以驱散,然而,颇为吊诡的是,邵华的《我爱韶山红杜鹃》影响巨大,甚至选入了中学语文课本,仍然未脱从事—情—政治象征的杨朔模式,虽然杨朔已经在“文革”中受迫害而死。在当时影响较大的回忆浩劫的散文中,几乎毫无例外的是激情的倾泻,观念直白,散文的形式感荡然无存。就是影响较大的陶斯亮怀念陶铸的《一封没有寄出的信》,也未能免俗。 这时影响最大的是巴金的《随想录》,把政治控诉转化为真诚的自我反思和解剖,提出了自我忏悔的命题,显示了老作家的心灵的纯洁和人格的崇高,获得一片赞扬。比他的散文影响更大的是他的提出的散文观念“说真话”⑤,却并没有带来散文文体意识的觉醒。从理论上来说,比之把散文当作诗来写,“说真话”更加不属于散文,不但不属于散文,而且很难说属于文学。比之钱玄同在“五四”当年为胡适的《尝试集》作序,痛斥“毫无真情实感”的“文妖”,提出“做文章是直写自己脑筋里的思想”,并没有什么发展。虽然,其积极意义不可抹煞,但是,其中隐含着三个误区:第一,在政治高压下,敢不敢说真话,是道德和人格的准则,并不完全是文学创作的准则;第二,在文学中“说真话”,不仅仅需要道德勇气,真话,并不是现成的,只要有勇气就脱口而出,真话是被假话、套话窒息着的,遮蔽着的,说真话就意味着从假话、套话的霸权中突围,这是需要高度才情和睿智的。在思想解冻的初期,真实的情志,往往存在于潜意识的深层,可意会而不可言传,需要话语颠覆的才能;第三,就是把潜在的、深邃的真话顺利地讲了出来,还有一个散文文体的特殊性问题。真话不等于诗和小说,真话也不等于散文。同样的真话,在不同的文体中,会发生不同的变异。一味用诗的话语去写散文,正等于用散文的话语写诗。巴金的说真话一时被奉为金科玉律,正说明了散文文体意识仍然麻木。在说真话的神圣道德大旗下,巴金可能也有点自误,虽然他的《随想录》中,《怀念萧珊》《小狗包弟》经受了时间的考验,但是,长达几十万字的多卷散文中,精品如此有限,绝大多数作品写得都太随意,从构思到语言,都比较粗糙。从这个意义上说,当年的溢美之词,正是散文文体意识沉睡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