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这个话题感到有些疑虑,中国目前有没有所谓“新左翼文学”?文学传统自有它的力量,《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1期曾推出“左翼文学笔谈”,《文艺理论与批评》2005年第6期曾推出“文艺与人民性”的专题,“人民性”这个概念被重新召唤出来。这个话题可能直接与曹征路的小说《那儿》有关。《那儿》在《当代》杂志2004年第5期发表以后,产生了很大的反响,被认为是2004年最重要的小说之一。一部中篇小说受到如此之多的关注和讨论,这种盛况是空前的,这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未曾有过的事情。 《那儿》发表后,有些人把它归入左翼文学的传统。《文艺理论与批评》杂志发表了季亚娅的《“左翼文学”传统的复苏和它的力量》。李云雷在《转变中的中国与中国知识界——〈那儿〉讨论评析》中对围绕《那儿》所展开的热烈争论作了很好的梳理。他指出,《那儿》之所以受到广泛关注,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知识界和思想界的背景密切相关。离开思想界、文学界的争论,我们将难以解释《那儿》为何会引起这样普遍的热情。“新左派”与自由主义的争论、“纯文学”反思、郎顾之争、MBO与国企改革等上个世纪末延续下来的一系列争论都进入了这篇小说。张硕果有一个观点非常有意思:《那儿》不是一篇关于工人的小说,而是一篇描写当代中国“左派”知识分子命运的小说。《那儿》切合了新的思潮,重新审视了文学与现实、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是新的左翼文学的一个起点。曹征路在李云雷的访谈里也谈到他的创作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思想界对改革的争论,特别是自由主义和“新左派”的争论对他的影响。他还谈到了中国人历史观的变化和对工人阶级的重新认识。《那儿》重新关注和思考工人阶级的命运,直接介入了对于改革的反思。 中国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正在走一条“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今天全世界和中国人自己对于中国都各有各的看法,这些看法相互矛盾,甚至大相径庭。20世纪90年代以来,就存在着所谓“阐释中国的焦虑”。每一个人从不同角度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中国。当然,解释和命名是一种掌握和控制的努力。一位外国人说,在中国没有不可能的事情,现在的中国——如狄更斯在《双城记》的开头所说的:“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改革开放”和“新时期”作为一个历史时期已经延续了将近30年。“改革开放”以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早已经从大学毕业了,他们一出生就沐浴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下,他们对于社会主义历史的了解完全来自于“伤痕文学”的叙述。今天我们面临着全新的问题:全球化、权力资本化、两极分化、减员增效、贪污腐败、三农问题、教育产业化和医疗产业化等等。我们不得不超越上个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眼光。 “改革开放”以来短短20多年的时间里,中国经历了五千年文明史上最剧烈的巨变。中国的社会、经济结构和文化、道德都急剧地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中国迅速地造成了最严重的地区和阶级分化,成为世界上基尼系数增长最快的国家。中国成为了“世界工厂”,快速释放出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但并不是所有人公平地分享了这些财富。新自由主义和新权威主义构成了20世纪90年代中国主流的意识形态。在1989年以后,中国知识界构造了“自由与民主”、“效率与公平”的对立,以“自由”的名义反对“民主”和“平等”,以“效率”的名义将腐败合理化。“改革开放”越来越像一场“零和博弈”:在少数人暴富的同时,最广大的社会群体第一次沦为了绝对意义上的“弱势群体”。权力、资本和知识的利益集团已经结成紧密、稳定的联盟。今天的中国社会是一个没有责任的上层和一个被全面剥夺的下层。中国是矛盾、暧昧的。“中国形象”与社会基础严重断裂。作为一个成长中的大国,现在中国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中国有着迅速的经济增长,巨大的生产能力。在世界上同时存在着“中国威胁论”和“中国崩溃论”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中国崩溃论”的论调已经谈论了十多年了,但是中国却至今没有崩溃。在中国,专制与自由同体,暴富与贫穷携手,乐观和悲观并存,希望与失望共生。 改革的一个最明显的结果就是底层的出现。正如蔡翔在散文《底层》中所写的:“权力和金钱可耻地结合。‘穷人’的概念再一次产生。”在讨论《那儿》的时候,许多人将它与所谓“底层叙事”联系起来。陈晓明发现,底层的苦难成为当今小说叙事的主体故事,同时对底层苦难表现伴随着仇恨与暴力。邵燕君在《“底层”如何文学?》中说,2005年以来,“底层”问题成为了当前文学最大的主题,翻开文学期刊,到处可以见到“底层”的影子。有的作家在表现苦难时抽象化、概念化、寓言化和极端化,“底层叙述”变成了不断刺激读者神经、比狠比惨的“残酷叙述”;有的作家以简单的“城乡对立”、“肉食者鄙”等线性逻辑理解复杂的“底层问题”,以苦大仇深作为推动故事的情绪动力,于是“底层叙述”变成了隐含的“仇恨叙述”。 《天涯》2005年第5期发表的刘继明的《我们怎样叙述底层?》中也提到,“底层”正在成为一个颇受关注的话题,从知识界、文学界到大众媒体,都能听到这个很久以来几乎被遗忘了的词汇。底层问题浮出水面,折射出当前中国社会的复杂形态和思想境遇。底层叙述存在的问题是,将“底层”抽空,变为中性的、祛除了意识形态和历史内涵的“弱势群体”等词语,化为人道主义修辞,而作为文化、社会、历史、政治同特定的现实语境的复杂纠结和粘连却被连根斩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