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爱玲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自我命名”是自称为“衣服狂”(clothes-crazy)①,这个精神分析学意义上的名称暗示了生命与服饰之间的不解之缘。在她身上,“衣服狂”和“女作家”之名如此完美地重叠在一起,尤其是在《传奇》②时代,这种重叠达到极致——她一手自己设计衣服,“奇装炫人”地出现于上海街头,另一手写出飞扬恣肆的作品,为40年代的上海文坛贡献着“最美的收获”。 款式:“女儿”的爱与慈悲 在1944年出版的《流言》里,张爱玲收录了自己的三张照片,并根据其中一张手绘了自画像作为《流言》的封面。照片里的服饰是目前所能看见的张爱玲的服饰中最“奇”的一款,柯灵曾对其这样描述: ……一袭拟古式齐膝夹袄,超级的宽身大袖,水红绸子,用特别宽的黑缎镶边,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云头——也许是如意。长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流言》里附刊的相片之一,就是这种款式。③ 这件衣服的最明显的特点是款式古旧。而我们从关于张爱玲的“服饰轶事”的记录中得到的最深刻的印象,也是张爱玲对“过时”的、复古的服饰情有独钟。 她还曾穿前清老样子的绣花袄裤去参加亲友的婚礼,或穿着自己设计的晚清款式的“奇装异服”去印刷厂校稿样;拜访苏青时,在旗袍外罩了件前清滚边短袄,引得弄堂里的孩子们叫着哄着在后面追赶④。可见,张爱玲的服饰之“奇”,首先表现在款式之“旧”上。 与张爱玲本人相似,《传奇》中的人物所穿的衣服也常常是“过时”的。《传奇》与张爱玲的家族记忆有着密切的联系,小说中的一些人物的原型就是来自她的家族⑤。这里应该甄别的是,张爱玲实际上是有两个家的:“父亲的家”和“母亲的家”。两个截然不同的“家”的对比,不断加深着她对其中一个的亲近感和对另一个的恐惧感。对张爱玲而言,“父亲的家”是中国传统的宗法家庭的代名词,“母亲的家”则是西方现代文明家庭的投影⑥。但事实上,在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因为与母亲聚少离多,“母亲的家”只是一个飘渺的美梦,始终不能以具像的形式来到她的笔端;她大部分的时间是在“父亲的家”度过的,而且在那里经历了毒打和拘禁,这个家是始终缠绕着、令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张爱玲对“父亲的家”的批判是明确的,我们过去注意得较多的是她对以“父亲的家”为原型的古老家族和封建文明的批判性的一面,她作品中所表现的文明的破落、颓败和苍凉,她对人性近乎残酷的解剖和拷问……对这些批判性因素我们挖掘得很彻底,某种程度上,使我们的研究中出现盲点,从而可能忽略了她的情感的复杂性。张爱玲本人、《传奇》、以及她的家族服饰风格的一致性,正可能显现了她对古老家族的复杂情感的另一面——“爱”的一面。关于《流言》插图中的那款最“奇”最“旧”的服饰,《对照记》中写明了它的来源: 我舅舅……着人翻箱子找出一件大镶大滚宽博的皮袄,叫我拆掉面子,皮里子够做一件皮大衣。“不过是短毛貂,不够暖和。”他说。 我怎么舍得割裂这件古董,拿了去如获至宝。⑦ 这是张爱玲“惟一的清装行头”⑧,是真正从自己的家族中流传下来的,也是真正的从“父”那里传递到“女”手中来的。——如果要用最简单的方式来描述张爱玲对古老家族的情感,就是女儿对父亲的情感:一方面,因为“父”的专制和残酷,要逃离他,批判他;另一方面,毕竟是血肉相连,女儿始终也不曾忘却和放弃父亲,不仅如此,甚至会无意识地以各种方式显现“父女之爱”——在张爱玲这里,就是以服饰的复古款式表现出来。表达“爱”的最好的方式就是贴近、再贴近,穿着父辈时代的旧式服饰,就是一种特别的“肌肤相亲”,是她对古老家族以及生活于其间的先辈们的特别的爱、特别的纪念。 只有懂得张爱玲对自己那个崩溃的古老家族中祖先们的爱,才能明白她在描写《传奇》中那些在“死世界”中生活着的人们的时候,常常流露出悲悯、同情等多种复杂情感的“爱”来。她写曹七巧的时候,除了写她的“疯人”一般的古怪和残忍外,还用不少的笔墨写她对爱情的渴望,和她得不到爱情时的痛苦。在七巧的泪痕中,我们可感受到作者的痛惜;她写姜长安时,除了写她生命苍白乏味的一面,还写到她离开学校时的“美丽的,苍凉的手势”,在长安“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的“如同婴儿的哭泣”般的口琴声中,我们分明捕捉到了作者的缕缕伤感;她写郑川嫦是个可悲的“女结婚员”,但写到她最后在镜子中发现自己如同“大白蜘蛛”的丑陋时,她的痛哭声中,也掺杂着作者痛彻肺腑的惋惜……她写笔下人物的种种丑态,写这个世界如铁屋般冷酷,并不是意味着她对这世界、对这世界的人们没有感情,而是因为她同时也爱着这个世界,怜悯着这个世界里生存着的人们。是的,在《传奇》中,世界是残酷的,人物是丑陋的,情感是“千疮百孔”的,在阅读之后,我们不能认同于其中的人物,但却常常会不由自主地为他们掬一把伤感之泪,就是因为张爱玲把她那隐藏着的对古旧世界的爱也传达给了我们。 要进一步认清张爱玲对父辈们的复杂情感,不妨借用她赠予胡兰成的一句话: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⑨ 张爱玲是“懂得”“父”的“女儿”。她“懂得”“父”是残酷的,是可悲和可怜的,她对“父”的基本态度是“慈悲”的。她看穿了“父”的本质,原谅了“父”的本性。在《传奇》里,各种自私庸俗的人、生命接近于干涸的人、“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簇拥在一起,对于他们,张爱玲却说:“我写到的那些人,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够原谅,有时候还有喜爱,就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如果原先有憎恶的心,看明白之后,也只有哀矜。”⑩因此,张爱玲的“爱”是糅合了“慈悲”在里面的,又类似于佛家的“超度”,一方面包含了她对人类的彻底的悲剧性的认识,同时又以原谅来达到对悲剧性认识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