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3909(2008)07-0109-05 1918年5月,中国文坛响起了一声惊天巨雷,《狂人日记》诞生了。 这是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也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经过九十年的风雨历程,今天我们来看《狂人日记》,依然是如此精到精粹,令人惊叹。它取法于俄国作家果戈里的同名小说,却以忧愤深广的意境和炉火纯青的现代汉语独树一帜、青出于蓝,西方的神韵、中国的气派,两者水乳交融,无迹可求。按照法国批评家丹纳的艺术哲学理论,一座艺术高峰的周围,必然有许多略低的次高峰簇拥。然而在中国却有了些例外,鲁迅这个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与其他“第二”、“第三”之间的差距是那么地突出和明显,令人称奇。鲁迅的独特性在于,他艺术上的成功是厚积薄发、水到渠成的结果,他是经过充分准备、漫长蛰伏之后方登上文坛的,此时,丰沛的天才已磨砺得锋利无比,只等一个契机,便扬眉出鞘、摧枯拉朽,来为中国的新文学开辟道路。 而这一切,都不能不追溯到鲁迅的留日生涯。 1902年3月,鲁迅东渡日本,开始了长达七年的留学生活。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政治背景,使得清末的东瀛成为中国近代革命运动的大本营。只是,与其他人不同,鲁迅是以特立独行的方式加入到救国救民的行列的。日本著名汉学家伊藤虎丸在《鲁迅与日本人》一书中曾写到:第一次读到鲁迅留日时代的文章时,内心受到强烈冲击,原先认为那不过是一个中国留学生的习作而已,读后才发现:过去一直讨论的鲁迅的思想或小说主题,都可以在这一时期的文章中找到原型,也就是说,一个“原鲁迅”已经存在[1](P59)。这个“原鲁迅”,无疑是留日七年孕育磨砺的结果。在这个特定的过程中,鲁迅以自己的方式认识了世界,发现了自我,诊断了中国的病脉,锁定了人生目标,为十余年后在中国文坛的崛起作了扎实的铺垫。 一提起鲁迅的留学生活,人们马上会想起著名的“弃医从文”之转变,这个带有现代典故色彩的过程经过文学史家的反复演绎,已成为青年时代鲁迅的精神标志。鲁迅弃医从文的契机,是所谓的“幻灯事件”。在《呐喊·自序》里,鲁迅这样写道—— 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2](P416-417) 从“发生史”的角度看,“幻灯事件”对于鲁迅的意义非同寻常,如果没有这一事件导致的专业转向,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文学家、思想家的鲁迅。然而,仔细考量这件事情,又很有值得玩味的地方,因为“善于改变精神的”,并非只有“文艺”,教育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途径。比如留美时代的胡适就认为:树人之道,首在教育,并且希望归国后能以一张苦口,一支秃笔从事社会教育。而鲁迅没有提到教育,强调善于改变精神的当然要推文艺,说明鲁迅与“文艺”之间更有一份内在的机缘。另外,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擅长保存文物、搜集资料滴水不漏的东瀛学者,至今尚未找到鲁迅讲述的这些幻灯片,不得不使人对上面讲述的真实性产生了疑问。比如,像日本鲁迅研究大家竹内好、丸山升等人就认为,这些幻灯片实际上并不存在[3](P288)。对于这件事情,笔者以为,需要强调以下几点: 第一,鲁迅讲述的“幻灯事件”是否属实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否符合事物自身的逻辑真相。鲁迅在仙台医专就学时,日俄两国的虎狼之师在中国的土地上正打得不可开交,大清帝国躲在一旁大气不出一口,作为后来战胜国的日本,那个野心勃勃、惯以小博大的日本凭什么不蔑视、不欺侮中国?而身处东瀛狂热爱国氛围中的孤独的中国学子,又怎么可能不受到强烈的刺激?同样值得注意的是,鲁迅讲述此事时,已是归国十多年之后。十多年黯淡的人生经历,十多年遭遇的一切挫折、写下的所有的啼血文字,都在强化着同一个意念:改造国民的劣根性。在这样的心理背景下,退一步说,如果是鲁迅再一次发挥了自己的艺术才能,虚构一个“幻灯事件”为自己的专业转向作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不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第二,对于鲁迅的弃医从文,不应作太狭隘的理解,更不应将两者视为彼此孤立、或者非此即彼的。事实上,医学与文学,或者说科学与文学在鲁迅那儿始终是一种互动的关系,好比一个车轴上的两只轮子。鲁迅天性虽然更近文艺,但对科学同样很感兴趣,并且极为重视。鲁迅成长的时代,正是达尔文的“物竞天择”学说通过严复编译的《天演论》风靡中国的时代,它给新一代学人带来了空前的震撼和希望。正是这种背景下,鲁迅先是进江南水师学堂,后来又进南京矿路学堂读书,在那里接触了初步的自然科学知识,后来才有机会作为官派留学生到日本留学。鲁迅之所以选择医学,其实依然是沿着科学的路子,而且,即使鲁迅决定“弃医从文”,从仙台回到东京开始文学活动,对医学依然较为关注,这从鲁迅1906年的《拟购德文书目》购书单上列有大量医学书籍就可以得到证明。同样,即便从文学的角度考察,医学对于鲁迅也有重要的意义,鲁迅自己就说过,他能够写出《狂人日记》,仰仗的是过去读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些医学上的知识。医学与文学最具互补性,一个着眼于人的身体,一个关注人的精神,惟其如此,作家中不少出自医生。当然,必须看到的是,在鲁迅的医文互动中,“文”占据主导地位,据许寿裳回忆:鲁迅初到日本就读弘文学院时,就买了不少日文书籍藏在书桌抽屉内,有拜伦的诗,尼采的传,古希腊、罗马神话等。这一阶段,鲁迅写了《斯巴达之魂》,翻译了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月界旅行》,雨果的随笔《哀女》,其中,慷慨激昂、洋洋数千言的《斯巴达之魂》是应许寿裳接编《浙江潮》之约,一日之内挥就的,剑拔弩张的风格虽颇令鲁迅后来耳朵有些发热,但却显露了他丰沛的文学天赋。如此看来,鲁迅的“学文”应该是在“学医”之前的,这证明鲁迅天生嗜好文学。许寿裳这样描绘鲁迅的相貌:“鲁迅的身材并不见高,额角开展,颧骨微高,双目澄清如水精,其光炯炯带着幽郁,一望而知为悲悯善感的人。两臂矫健,时时屏气曲举,自己用手抚摩着;脚步轻快而有力,一望而知为神经质的人。赤足时,常常盯住自己的脚背,自言脚背特别高,会不会是受着母亲小足的遗传呢?总之,他的举动言笑,几乎没有一件不显露着仁爱和刚强。”[4](P15)这样的一幅生动画面,已经令一位未来的大文豪肖像呼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