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919(2008)04-0073-09 上世纪的50年代,对中国内地和台湾的“当代诗歌”来说,都具有“起点”或“再出发”的意味。在特定时代的政治格局之下,由于不同的社会制度和文化环境等因素的制约,两岸诗歌走向的规划,实施的语言策略,以及诗人构成、诗人存在方式、诗歌传播方式等方面,都呈现了明显不同的状况。到了60年代初,经过了十年的实践,不同路向选择所产生的成效和由此提出的问题,已得到彰显。因此,对于60年代两岸诗歌问题的讨论,其意义并不限于对这一时期诗歌状况考察的范围。 “新民歌运动”的退潮 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在大陆发生的“新民歌运动”(或称“大跃进民歌运动”),从发起的动机和产生的效果而言,不应只从诗歌方面来理解。它是当时政治、经济形势的产物,并转而成为推动社会实验的群众动员手段。如果从诗歌的层面上来分析,则可以理解为在创建“新的人民文艺”的战略目标下,对新诗发展道路的重新审定、规划。1949年共和国建立以后,在“重评”新诗传统的基础上,左翼(革命)诗歌已确立其在当代诗歌的主流地位。但是,这并不能解决在新诗“合法性”问题上的矛盾、冲突。检讨新诗问题,重新寻找“出路”,是伴随新诗行进过程的巨大压力。基于30年代后期形成的有关“新文化”的“民族”和“大众”的想象,1958年,毛泽东提出了在民歌和古典诗歌基础上发展新诗的主张。这一主张,表现了强化乡村生活经验,来整合、规范诗歌的个人意识,并在艺术资源上,向着本土乡村民歌靠拢的趋势。 “新民歌运动”带有“集体论述”的性质,并由国家政治权力发动和支持,因此出现了席卷全国的那种“运动”的方式。不过,它在1959年下半年以后开始退潮。一方面,与此紧密相关的社会政治“实验”遭遇到重大挫折,“新民歌”构成核心的乌托邦浪漫激情失去支撑的现实根据;另一方面的原因来自于这一诗歌运动的“内部”矛盾,它的“文化悲剧”命运已在其发动者重新定义“新”和“民歌”内涵时埋下。“新民歌”所应对的,一是中国古典诗歌长期、普遍的对新诗的巨大压力,另一是左翼文学派别如何面对、解决广大民众文化落后状况的困难。在毛泽东的理想设计中,“古典”和“民间”在表述中被和谐地扭结在一起,但它们的龃龉、矛盾却无法长时间掩盖。另一具有悖论意味的是,“民歌”以相对于“文人”、专业诗人的集体性创作,并通过口传方式传播而获得“身份”确认,但“新民歌运动”目标的制订,运动开展方式,“新民歌”的性质、形态,却为政治、文学“精英”,专业人士规范、引导、控制,也主要以现代出版物的方式刊载。这样,虽然1959年文艺界对批评“大跃进民歌”的言论展开了激烈批判①,虽然带有确立“经典”意味的《红旗歌谣》被交口赞誉,看做是“新民歌”伟大成绩的有力证明②,但“新民歌运动”的势头已难以为继。以“新民歌”来规范、整合新诗的想法未能实现。民歌作为一种诗歌写作的参照和艺术资源自然仍在发挥作用,但“民歌”不再成为一种诗歌目标和写作“原则”,“新民歌”也没有成为新诗的主导形态;自由体的诗歌“体式”重新占据主要地位。“五四”以来新诗成败的争论再次搁置(但也暗示这一“永恒话题”此后肯定会被重提)。工农兵写作者不再暧昧不明地看做是未来的主力。诗歌写作强烈的主观意念宣泄的偏向有所修正,多少增强了对事、物的观察和体验。对古典诗歌,尤其是词赋小令在体制、句式、韵律和境界的带有模仿式的借鉴,也成为这个时期部分诗人努力的方向。上述的种种变化,在张志民的《西行剪影》、严阵的《江南曲》、李瑛《花的原野》、沙白的《杏花·春雨·江南》等诗集中得到体现。 这种有限的调整,并没有能改变大陆诗歌的整体面貌。在当代居统治地位的诗歌观念,和诗歌评价机制对诗人独创性所产生的压抑,是“滑落”的主要根源。诗歌环境的局促苛刻,诗歌观念的僵硬,语言更新能力和想象空间的窄狭、迟钝,都是不争的事实。50年代初一些青年的新鲜感受力,50年代中期发生的有限的革新、探索,在60年代已不再能够出现。从诗歌写作者的构成看,到了60年代,从“旧中国”过来的诗人,大体上已退出创作主力的位置,一部分在当代因为政治、艺术上受挫的诗人(艾青、穆旦、曾卓、牛汉、郑敏、绿原、彭燕郊、蔡其矫、昌耀、公刘、邵燕祥等),他们的“复苏”要到“文革”结束的前后。50年代初步入诗坛的年轻者,经过50年代政治、文学规范的筛选,其较有探索活力的部分已被放逐。③虽然在60年代,诗界有意识地标举青年诗人中的突出者,作为“代有传人”的兴旺标志④,但他们的作品普遍存在因缺乏个性而面貌雷同的状况。作为一种“文化战略”,从50年代,特别是1958年开始,诗界十分重视从工农兵中发现、培养诗人,他们的作品有时也占据了诗歌刊物的重要位置。但是,当年对他们的作品的不吝溢美之词的评价,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政治身份”方面的考虑。 60年代的大陆诗歌的“正常”境况,其实只有四五年的时间。从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到70年代初,文学刊物陆续停刊,大部分作家、诗人遭到不同程度迫害,失去写作和发表作品权利。报纸上(包括红卫兵和“革命造反派”创办的小报)和文艺宣传活动中出现的诗歌,成为直接配合政治运动的技艺简单,也大多粗糙的宣传品。⑤它们也许可以作为了解一个时期的文化现象、文化心理的材料,而从中国新诗创造的角度看,并没有提供多少值得重视的经验。 作为体式的“政治抒情诗” 从题材、视角、诗歌语言等方面看,50—70年代的大部分大陆诗歌都可以称为“政治诗”。但是,作为一种诗歌“体式”(或特定诗型)的“政治抒情诗”,却是在60年代前期得以确立。“政治抒情诗”的概念大约出现于50年代后期⑥,但具有典型形态的这类作品,50年代初已经出现,如石方禹的《和平最强音》(1950)、郭小川以《致青年公民》为总体题的组诗(1955)、贺敬之的《放声歌唱》(1956)等。作为体式的政治抒情诗的大量出现,与当代社会、文化生活的广泛政治化有关。它的艺术渊源,一是新诗中具有浪漫风格的,崇尚力、宏伟一脉的自由诗,包括30年代“左联”诗歌,和抗战时期的鼓动性作品。另一是接受西方浪漫派诗人、当代苏联诗人,尤其是被称为“当代政治诗的创始人”⑦的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遗产。这位在当代中国得到极高赞誉的诗人,他的“直接参加到事变中去”,“和自己的阶级在一切战线上一齐行动”的姿态,创作的贴近“时代”的主题,“像炸弹、像火焰、像洪水,像钢铁般的力量和声音”,“楼梯体”的诗行和节奏方式,都为当代大陆政治诗的作者提供了直接经验。⑧诗歌是否处理现实政治题材,是否使用直接的、“街头诗”式的表达手段,并不是判断诗歌优劣的尺度。政治诗是对现实、政治的介入,在介入现实政治的时候,创造某种“异质性”语言形态,以(虽是想象性地)“重整”现实。但事实上,这个时期中国内地的政治抒情诗,写作者并不具有独立的政治意识和“重整”现实的批判精神,也欠缺处理政治题材的艺术独创性;绝大多数的政治诗,只是当时推行的政治运动、口号的图解式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