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世纪末俄罗斯文学被开始介绍到中国,便对中国文学产生了日益扩大的影响,“五四”时期至二三十年代,其影响更是达到了一个峰值,其后,一直余响不绝,独特的效应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在众多的俄罗斯作家中,无论是从被介绍到中国的时间、被介绍的全面性,还是从对中国现当代作家的影响等多方面考察,屠格涅夫都是值得特别关注的一位。考察中国现代文学,鲁迅、郁达夫、巴金、沈从文等诸多名家都或多或少地从不同方面受到屠格涅夫的影响,学界对此也多有论述;延及当代,这种影响依然迹痕可寻,尽管显隐不一,但在许多具有相当成就的中国作家的创作中仍然能够发现此种渊源关系。汪曾祺便是其中突出的一位。 尽管在谈及自己所接受的前人影响时,在罗列的古今中外作家中,汪曾祺并没有让屠格涅夫置于其间,但同时,在很多文章及谈话里,汪曾祺又多次提到屠格涅夫特别是《猎人笔记》对自己创作的重大影响,并对其艺术多有点评,充分显示了这种影响的深远与重要。如在《自报家门》中,就有这样的文字:“……日本人占领了江南,江北危急。我随祖父、父亲在离城稍远的一个村庄的小庵里避难。……在这座小庵里我除了带了准备考大学的教科书,只带了两本书,一本《沈从文小说选》,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说得夸张一点,可以说这两本书定了我的终身。这使我对文学形成比较稳定的兴趣,并且对我的风格产生深远的影响。”[1] 在80年代末的一封家书中,他说“我直到现在,还受这两个人的影响。”[2] 此类表述在《汪曾祺全集》中不一而足。因此,考察屠格涅夫及其《猎人笔记》对汪曾祺小说创作的多重影响,对理廓作家间思想与艺术的影响和传承,凸现其中的意义及对作家、作品进行更明晰的定位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 “屠格涅夫对人的同情,对自然的细致的观察给我很深的影响。”[3] 在普通平凡的世俗人生中,表达鲜明、朴实、真挚的人道主义情感,是《猎人笔记》和汪曾祺故乡系列小说一个显著的共通出发点和指归点。 《猎人笔记》的写作始于1846年,从第一篇《霍尔和卡里内奇》问世,作品就以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和深厚的人道主义思想赢得了广泛的关注和热烈的赞誉,别林斯基、赫尔岑等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猎人笔记》的人道主义思想并不像雨果作品那样具有明显的理论与思辨色彩,其思想与情感更多地是通过对农奴制时代地主的揭露批判以及对下层民众的深切同情、对他们美好心灵的温婉歌颂体现的。 总观《猎人笔记》,其中大部分篇目都是以农奴制为对象进行的严厉批判。屠格涅夫曾明确阐述了《猎人笔记》创作的主导思想:“我不能和我憎恨的东西待在一起,……在我看来,这个敌人有明确的形象,有一定的名称:这敌人就是农奴制。对于我归并和集纳在这个名称下面的一切,我决定要斗争到底,我发誓永远不同它妥协……这是我的汉尼拔誓言……”。[4] 《猎人笔记》通过对俄罗斯形形色色的地主的全面、细致、生动的刻划,以一个独特生动的人物画廊,完成了对农奴制深刻、有力、形象的批判。在《独院地主奥夫谢尼科夫》中,故事叙述者的祖父“他骑着马出来,用手指着说:‘这是我的领地。’”就残忍狂暴地夺走了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而当他的爱犬死了的时候,“奏着音乐,把它埋葬在花园里……并且在上面立一块有铭文的石碑。”[5] 在《总管》里,屠格涅夫刻划了一个“算是我们省里最有修养的贵族”阿尔卡季·巴甫勒奇的形象,他的“房屋是依照一个法国建筑家的设计而建造的,仆役们都穿英国式服装,饭食很讲究,招待客人很殷勤”,“为人审慎而积极,照例受过良好的教育”,他“风姿翩然”,“和蔼地眯着一双明亮的、褐色的眼睛”,“说话时声音柔和悦耳,抑扬顿挫,仿佛每一个字都是自愿地从他那漂亮的、洒满香水的髭须中吐出来的;他又常常用法语的词句”,因此,在仆役端上没有温的酒时,招来另一个仆役对其进行惩罚的方式也就与一个文明而有教养的人的身份格外相符:“‘费多尔的事……去处理吧。’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泰然自若地低声说。”因为“照他自己所说,为人严格而公正,关心他下属的幸福,惩罚他们也是为了他们的幸福。”当出行途中马车翻倒,轮子压住厨子的胃时,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这一吓非同小可,连忙叫人去问他:手有没有跌伤?得到满意的回音,立刻放心了。”[5] 与阿尔卡季·巴甫勒奇的论调如出一辙,《两地主》里的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带着最仁慈的微笑”、“明朗而柔和的目光”,倾听着拷打农民的声音,“为了爱而惩罚”。[5] 在《猎人笔记》中,屠格涅夫描写刻划了大量实际控制着俄罗斯土地、农奴命运的各类中小地主,他们面貌不一,性格相异,但与农奴制相契合的残忍、贪婪、虚伪却是他们一致的本性。在似乎不动声色的描写、叙述中,屠格涅夫体现了对反人道的农奴制强烈的永不妥协的批判斗争精神。 与地主相比,《猎人笔记》的农奴及农民形象更为复杂。在这类人物形象中,既有对他们所承受的精神与物质的双重苦难的深切同情,也有对蕴含在他们之中的俄罗斯民族最美好特点的由衷赞美。展现农奴及农民在苦难生活中依然留存着的健全、美好的人性,是《猎人笔记》的一个显著特色,正如作者的自述:“凡属人性的东西,对我都是珍贵的”。[6] 《霍尔和卡里内奇》中的霍尔和卡里内奇是一对相映成趣的组合:“霍尔是积极的、实际的人,有办事的头脑,是一个纯理性的人”,“我和霍尔谈话,才第一次听到了俄罗斯农民的淳朴而聪明的言语。”卡里内奇则“是一个性情最愉快、最温顺的人,嘴里不停地低声唱歌,无忧无虑地向四处张望”,“伺候我的时候毫无卑屈的态度”。[5] 《歌手》里的两位民间歌手尤其是雅科夫的歌声更是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其中真挚而深切的热情,有青春,有力量,有甘美的情味,有一种销魂而广漠的哀愁。俄罗斯的真实而热烈的灵魂在这里面流露着,它紧紧地抓住了你的心,简直抓住了其中的俄罗斯心弦。”“他唱着,他的歌声的每一个音都给人一种亲切和无限广大的感觉,仿佛熟悉的草原一望无际地展开在你面前一样。”[5] 对于与小说《孤狼》同名的守林人“孤狼”,性格则比较复杂,评论界也有指其为地主老爷的效忠者的,因为“据他们说,世界上从来不曾有过这样能够尽职的人”,“毫无办法收服他,请他喝酒,送他钱,都没有用;无论怎样诱惑他都不行。”因为他有自己的原则:“‘我尽我的职,’他阴沉沉地回答,‘白吃主人家的饭是不行的。’”但是当听到农人的哭诉:“管家……把我们的家拆败了”,“实在是为了肚子饿……孩子们在哭,你知道。真实走投无路了。”[5] 他还是带着“懊恼”放走了雨夜偷树人。无论从过程还是结果看,尽管外表强悍凶狠,但蕴藏在“孤狼”内心深处同情、善良的人性光辉还是无可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