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1949—1966年的小说的讨论过程中,一些研究者使用了“革命通俗文学”这一概念①,这一概念不仅涉及到《白毛女》等“现实题材”的作品,也包括《林海雪原》这一类的“浪漫故事”。但是,我以为,在这一概念的使用过程中,需要讨论的,不应该仅仅只是小说的结构类型,更重要的,似乎还应涉及写作者的叙事态度,而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一种非现代精英知识分子的态度,这一态度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的支持,也就是说,正是经由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群众”这个概念才会被有力地“嵌入”到当代文学的结构之中,并进而导致这一结构的种种变化。这一变化的形式表征之一,即是当代文学的通俗化倾向。可是,在某种意义上,所谓“革命通俗文学”仍然是一个后设的概念。事实上,在1949—1966年代,当代文学并没有一种严格意义上的“雅/俗”之分,即使在严格的分类意义上,将这一类小说定义为“革命通俗文学”,那么,进一步需要追问的可能是:为什么在这一时期,“革命通俗文学”会成为“国家文学”,或者“国家主流文学”,并成为一种主导性的叙事方式。而在另外一个方面,这一类小说大都是在讲述一个有关“革命历史”的故事,或者说,是对“革命”的某种历史演义。在这一意义上,黄子平则使用了“革命历史小说”这一概念,并据此展开对这一类小说的分析和评价。② 因此,我在此主要讨论的,不仅是“革命通俗文学”为什么会成为“国家主流文学”,同时,也想进一步讨论,这一重述革命历史的意义究竟何在,以及为什么这一革命历史的重述会以一种“通俗化”的形式表现出来。而所谓的“通俗”,不仅含有“英雄”的元素,也包括“传奇”的叙事特征。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从“英雄”到“传奇”,则是一个从“真实”到“浪漫”的过程,也是一种“凡”与“奇”的分野。而此一“凡”与“奇”的分野,恰恰是一种“新异”的想像领域的被重新打开,按照孟悦的解释,“传奇”这一想像领域往往含有“非非”式的主题③。因此,更需要讨论的,也许正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当代文学致力于打开“传奇”这一“新异”的想像领域。 一、“平凡的儿女,集体的英雄” 如果我们暂时不去讨论“革命通俗文学”这一概念是否具备了解释上的合理性,仅仅就它所指称的具体的文学作品,包括这些作品所呈现出来的通俗化倾向,那么,我以为,对这一现象的讨论,还应该回溯到所谓的“解放区文艺”时期,也正是在这一时期,“通俗化”、“大众化”不仅得到了革命政治的大力支持,同时,更获得了“文学正典”的合法性地位,而这一合法性则被周扬通过对“赵树理道路”的总结解释为“毛泽东文艺思想在创作上的一个胜利”④。 显然,在这一文学“正典”化的过程中,最为重要的因素明显来自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支持⑤,但是,我们仍然不能忽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前就已经展开的有关“民族形式”问题的讨论以及“抗日战争”的整体的历史背景。 这一历史背景的重要性在于,正是因为战争的爆发,导致了中国现代史上知识人口的大规模的地理迁徙。这一地理迁徙给文学带来的空间影响则正如周扬所说:“战争给予新文艺的重要影响之一,是使进步的文艺和落后的乡村进一步接触了,文艺人和广大民众,特别是农民进一步接触了。抗战给新文艺换了一个环境,新文艺的老巢,随大都市的失去而失去了,广大农村与无数小市镇几乎成了新文艺的现在唯一的环境。……过去的文化中心既已变成了黑暗地区,现在的问题就是把原来落后的区域变成文化中心,这是抗战情势所加于新文艺的一种责任”⑥。按照王瑶先生的解释,这一空间的变化,“使广大作者有了一则以忧,一则以喜的发现:一方面,他们亲身感受到了‘五四’以来的新文艺与生活在中国土地上的普通人民,尤其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之间的严重脱节与隔膜;这对于一直以‘文学启蒙’为己任,现在又急切地要求文艺为武器,唤起民众,为战争服务的中国作家,无异当头棒喝,并因此而引起痛苦的反思。另一方面,作家们又实地感受到了中国农民的力量、智慧,特别是他们对新文艺、新思想、新文化的迫切要求,于是,中国农民真正地,而不是仅仅停留在口头上、书本上地,成了新文艺的表现与接受对象、以致服务对象。与此同时,作家们还发现了中国农民自己创造的民间艺术、及其内蕴着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特殊魅力,而这正是许多新文艺的作者长期忽略与轻视的。唯其如此,对民间艺术的意外发现,就不能不引起新文艺作家们思想上的巨大震动。以上两个方面的发现,都激发起了对‘五四’以来的新文艺进行新的调整与改造的自觉要求:这构成了贯穿于这一时期的‘民族形式’问题的讨论,以至延安文艺整风运动的深刻背景与内在动因。对‘五四’新文艺的调整与改造,主要是在两个方面进行的:调整新文艺与传统文化,特别是民间文化的关系,以促进新文艺进一步的民族化;调整新文艺与农民的关系,以促进新文艺进一步的大众化;这两个方面同样构成了‘民族形式’问题讨论与延安文艺整风运动的基本内容和主要目的与要求”⑦。我以为,王瑶先生的解释为我们理解“解放区文艺”的“通俗化”和“大众化”提供了极有意义的进入路径。也因此,“赵树理道路”的文学正典化过程,就不仅仅只是来自于政治的支持,更重要的,它还体现了“新文艺”在调整和改造中的对自身的某种期待,这种期待才是这一“文学正典”化的真正的内在的动因。也因此,它是“新文艺”的某种延续,而并不是“旧文艺”的某种回潮。我以为,这是我们讨论或理解“解放区文艺”通俗化和大众化的一个前提,或许,这也是“革命通俗文学”论者的一个内在的出发点,尽管,这一概念仍有可能引起一定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