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仲济先生是我所非常尊敬的一位前辈学者,为他的学术成就,为他民族苦难时期的热诚和奉献,更为他的为人的精神品格与魅力。 田仲济先生1940年代所著《中国抗战文艺史》一书,以一个亲历者的身份和书史者的眼光,丰富的史料,简约的文字,为那个多少作家以生命铸成的一段特殊年代里的文学足迹,保留了许多珍贵的史实和记忆,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册留下了一副永久的面影,在国内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不朽的文学价值和历史价值,将成为中国20世纪文学历史中一份永久的记忆。自1960年代读研究生的时候起,这本书就素为我所喜爱。我之走近、了解、认识和景仰田仲济先生,就是自这本不厚的小书开始的。 进入上个世纪80年代之后,在一些有关鲁迅、现代文学等的学术会议上,我曾多次见过田仲济先生。由于自己的疏懒,或怯于拜会名人,与田先生,单独请教或接触的机会很少。田仲济先生抗战时期所写的杂文集,修订后的《中国抗战文艺史》一书,出版之后,先后都曾寄赠给我,我从心里感谢田先生的盛情。那本杂文集,我曾认真拜读过,对于先生抗战时期里,作为一个年轻作家葆有的那种政治坚守,犀利眼光,创作热情,抗争精神,隽思妙语,是非常敬佩的。为此书召开的那次研讨会,因为有事,没能参加,失去了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至今想起来还是很遗憾的。 《田仲济文集》(杨洪承主编:《田仲济文集》,四卷本,江苏文艺出版2007年版)在今天出版最重要的意义,首先是唤醒我们后来者如何重新认识20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始活跃于新文学文坛的那一代人的价值和意义。他们很多是被“五四”文学革命和启蒙光辉唤醒或哺育的一代知识分子。他们早些时候已经开始走上文学道路。抗战开始之后,他们大多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知识人。到抗日民族战争至解放战争十多年最艰难最严酷的岁月里,他们成为中国知识界民族自救和夺取新生的文化搏求者的代表。无论是活跃在前线,或搏斗在大后方,或坚守在沦陷区里,他们很多人,都能够以自己生命无代价的奉献,自愿地掮起了搏求民族解放新生和真理正义的大任。有一些人甚至为此献出了自己的青春和宝贵生命。他们用自己坚硬而贫瘠的脊梁,筑起了我们民族精神与现代文化走向新生的长城。也用自己的生命,心血,和不屈的笔,写下了中国文学创作和学术发展别具精神蕴藏的历史辉煌的一页。我们这些后来者,无论我们这样渐入老年之境的笔耕者,还是正富壮年的新生代的知识人,对于田仲济先生所代表的他们这一代人的精神与灵魂,他们留下的文字与人格,都应该抱有一种由衷的肯定、认同和赞誉。读他们留下的那些粘满个人心血和时代风烟的文字,即使是最客观最严峻的纯学术研究,也应该持有一种“回到现场”境遇的历史的认识和理解。随着历史时代的移动和文学选择眼光的改变,我们审视和评价历史可以有不同的标准,可以进行科学的多种层面和向度的再认识再评骘,可能会凸显某些文学现象,淡化某些历史行迹,依据个人选择的价值视域,进行或高或低的多元阐说,但是那个特殊年代里田仲济先生所代表的这样一个知识分子群体,所拥有的永远不可复现的精神光亮,我相信,是永远不可能被历史淡漠或随意抹煞的。 随着历史研究的不断深化,历史文献的更深发掘,随着时代蜕变反复波折的过程,出于对于某种日渐缺失的精神的重认和呼唤,学人们会越来越多地反思自身研究中对于极不平凡的那段历史的文学实绩,对于那些可尊敬的知识人群,对于那时人们所张扬的精神,采取一种过于淡漠或轻漫的态度,是多么大的历史无知和谬误。人们会更加觉得那个时代文学和知识人所拥有的精彩丰富的精神世界是多么的值得珍视,也会更加觉得被我们自己写人文学历史的一些声音和文字,是多么的干瘪苍白黯然失声而缺少历史的多彩和丰灿! 接到杨洪承教授邀我参加田先生《文集》出版座谈会的邮件之后,在复信里,我表示一定参加这个座谈,同时还特别发送给他一篇将于《新文学史料》发表的文章,告诉他这样一件事:我新近在搜阅抗战时期的文学期刊的时候,偶然间发现了自集中营脱险后的冯雪峰,刚到重庆不久,在一份不太为后人或文学史所知的《文学修养》杂志上,发表的一首珍贵的短诗《呼唤》。我由此考释了这份杂志与“归来”的雪峰及其他“文协”作家之间的关系。以及为此,顺便在1944年出版的《文学修养》第2卷第2期、第2卷第3期杂志上,分别读到了田仲济先生的《典型的事件》、《当前创作的考察》两篇文章。当时还没看到《文集》,不知里面有没有收入?杨洪承教授当夜即要前往北京,来不及仔细翻阅文集,也没来得及回答我的疑问。在这里拿到《文集》后,匆忙翻阅一遍,知道这两篇文章,作为先生1946年在上海出版的《作文修养讲话》一书里面的两章,已经收入《文集》中了。《文学修养》是一本辅导青年写作的小刊物,过去很少为抗战文学史研究著述所提及。翻阅刊物后才发现,当时不少文学大家,著名作家,诗人,评论家,翻译家,包括老舍、茅盾、巴金、曹禺、叶圣陶、孙伏园、丰子恺、冯雪峰、以群、马耳(叶君健)、蔡仪、钟宪民、徐霞村、王平陵、常任侠、高植、任钧、王亚平、姚雪垠、梅林等,以及其他当时活跃于重庆、成都等地的作家,都在这里发表了自己的作品。从田先生发表的两篇文章里,可以看出先生对于指导文学青年写作所倾注的热情和心血。两篇理论文章,涉及问题很广,论析也非常清晰,看得出田仲济先生对于苏联和世界文学的名著以及文学理论很熟悉,对于鲁迅、茅盾、老舍等人的创作和理论思想也非常熟悉。他阅读了很多青年作家的作品,对他们的创作,进行认真评骘,有推举,有批评,很实在地谈了一些创作中存在的深层次问题。如谈及作品艺术魅力根源的时候,他结合流行甚广的张恨水的小说,肯定其艺术表现上注意“动”的特点,并以此为标准,分析了芦焚、舒群等人小说的成功和不足,都是很有见地和眼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