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和刚进北大的时候,我就知道乐黛云的名字,在文艺刊物上读过她的文章。1956年,她的连载于《文艺学习》上的《现代中国小说发展的一个轮廓》,也认真读过。56年9月我入学时,她在北大已经有四年的教龄。但在校五年学习期间,却没有听过她的课。原因很简单,1957年春天,她和文学史教研室的另外八位青年教师,筹办名为《当代英雄》的同仁刊物。不知道记忆是否准确,我在当时中文系办公地点的文史楼二楼墙上,看到创刊号的目录预告,里面有和毛泽东《讲话》商榷的文章。刊物没有办成,九位先生(还有傅璇碂、沈玉成、褚斌杰、金开诚、倪其心、裴家麟、潘兆明……)却都成了右派。乐黛云是领头的,成了“极右分子”。受到的惩罚是:开除公职,每月16元生活费,遣送京郊门头沟山区的斋堂“监督劳改”。她自己说,因为总不“认罪”,右派“帽子”迟迟不能摘掉。1962年才回到中文系的资料室当资料员。 我和乐先生有较多机会接触的时间,一是63年度—65年间。当时,她“获准”担任写作课的教学,和我在一个教学小组。说是教学小组,人数多的时候竟有二十多人。另外就是69年底到71年秋天的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劳动。但我们并没有很多交往。这些年来她的著述编纂成果丰硕,受囿于偏狭的观念,我读过的大体是与自己“专业”相关的论著,以及她讲述自己生活的自传、随笔。另外,她主持的“北大学术讲演丛书”和“比较文学研究丛书”,也认真读过一些。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对我的学术眼界、方法的更新,常有难以忘怀的启示意义。 “罗网困陷”的体验 1980年乐黛云发表了两篇文章。一篇是《论〈伤逝〉的思想和艺术》,另一篇是《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它们我都读过。刊载论《伤逝》的这一期的《新文学论从》,也有我的《关于对“写真实”的批判》。对比之后,就意识到在学识、修养上的分明差距;最主要的是我的文字的那种浮躁之气。不过对她的这篇文章,当时也不以为就怎样出色,觉得于“当代”的相关研究,好像没有很多的超越。有关涓生、子君的“个性主义”局限,以及对“个人主义”危害的揭发,在右派批判中,在58年“讨论”巴金,讨论《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时候,已经听得够多了。因此,当时没有读出这篇文章另外的涵义。待到后来,参照了乐黛云的自传和其他文章,才意识到某种独特东西从我的阅读中漏掉。其实,文章中所谓个性主义的局限,个体在社会生活中的困境,别有一种指向,蕴含着作者生命的苦涩体验,和对这些体验的思索。这篇文章虽然发表在80年,却写于1963年,那时乐黛云从劳动改造的乡下回到学校不久。文章投给《人民日报》,但未能发表。1994年,在生命流逝已有一个甲子的时候,乐黛云回顾来路有这样的感慨:“我的生活充满了跌宕起伏,无论好事坏事全都来得出人意料,完全无法控制;大事如此,小事亦然。”所以她说:“……米歇尔·傅科曾经断言:个人总是被偶然的罗网困陷而别无逃路,没有任何‘存在’可以置身于这个罗网之外。”《论〈伤逝〉的思想和艺术》讲述的,就是这种生存经验。“当我作为极右派在农村‘监督劳改’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伤逝》,想起靠‘一点小米维系残生’的‘鸟贩子手里的禽鸟’,想起‘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的坏孩子书中的蜻蜓,想起那无所不在,而又看不见、摸不着,冠冕堂皇,无法反抗的‘无物之阵’”。对乐黛云来说,个人的这种“偶然的罗网困陷”,其实并不需要读了傅科才能明白,那便是她的生活本身。由是,她常常“不免满心悲凉”。 也不吝惜力气。我不止一次听她说,她常有这样的念头:能在农村有一间茅草屋,房前种豆,房后种瓜,也养鸡养鸭,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生活。说这些话,有时候是在表示“扎根”农村的决心,有时候则是检讨“消沉”的思想。但我当时将信将疑,甚且是不愿相信,觉得这不大真实。当时在开会的时候,我也会说些什么“长期扎根”的话,心里其实是盼望、并且也认为终会离开这个对我来说其实是“无根”的地方,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以己度人是我常犯的毛病,因此就很容易地忽略不同生活经验在心灵中留下的不同刻痕,忽略她的那种对“政治”厌恶、恐惧,对知识分子群体警惕的心理内容。这也就是没有能读出她的文章中真实含义的原因。这种隔膜,这种丝毫没有觉察,不由得使我想到,人们有时候在言语,在文字,在举手投足中的寄托,可能就难以被“读”出,如果不是自己出来解说,就永久埋藏,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地失散飘逝。 当然,对个人“罗网困陷”的深切体验,在乐黛云那里,并没有导致放弃个人责任的悲观厌世,也不是推导至无是非的相对主义。从“本质”上说,即使身处逆境,她也是对未来仍有期待的理想主义者。只不过意识到“罗网”存在,理想也就剥离那种虚无缥缈的成分,而行动也更为坚实。最主要的是,她意识到个人的这种处境,不仅是特有的经历,而夸张、放大这种受难。正如一位评论者说的,“在她看来,错误并不都在一面,而是由于许多个人无能为力的、错综复杂的历史机缘所造成。”因而,个人在受限的处境中的行为轨迹,虽是生命中偶然的点和线;但是,将各种“偶然”连成一气,也有可能展现那“似有似无”的“必然”。这就是“别无逃路”的个人的勇气和胆识的根据: 如果把某种主体意识通过自身经验,建构而成的文本也看作一种历史,那么,这些点点线线倒说不定可以颠覆某些伟大构架,在一瞬间猛然展现了历史的面目,而让人们于遗忘的断层中得见真实。 “思想之源”的鲁迅 和读了论《伤逝》的毫无感觉不同,她发表于同年的《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我却印象深刻;它在当时的学术界也发生一定反响。反响来自几个方面。首先是有关尼采的研究。在“当代”中国,尼采大部分时间是以“法西斯思想的先驱”、“歌颂帝国主义战争”、宣扬“弱肉强食”的“权力意志”的反动、丑恶面目出现。在这篇文章中,这样的图像发生翻转式的改变,他成为一个质疑旧价值观的偶像破坏者,成为一个“超越平庸”的,精神健康“超人”形象。这是当时让人感兴趣的一点。其次,有关鲁迅与尼采的关系,它“大胆肯定尼采对鲁迅思想影响具有积极意义”,而不是像“当代”通常论述那样,将尼采影响看成是消极因素的损害。第三,对于比较文学学科“重建”,和在中西文化比较的领域、方法开拓的意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