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597(2009)03-0063-05 疾病是中国古代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情节因素,而癫狂则是众多文学化的疾病中十分特殊的一种。首先,癫狂伴随着极富戏剧性的言行举止,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兴趣。第二,与其他疾病不同,癫狂不具有鲜明的肉体症状,没有受过专门医学训练的人很难正确区分癫狂举动与医学意义上的癫狂病。因此,人们常常把超出世俗理性之外的行为视为癫狂——这正是以癫狂为主题的小说的基本出发点。小说中的癫狂常常在叙事语境中获得某种特殊的修辞含义,与其医学含义构成相互关联又相互疏离的复调。 早在《内经》时代,中国医家已经对癫狂之症状、病因、病机及治疗方法有了非常详细且理性的认识。《灵枢·癫狂第二十二》云: 癫疾始生,先不乐,头重痛,视举目赤,甚作极,已而烦心。…… 狂始生,先自悲也,喜忘苦怒善恐者,得之忧饥。…… 狂始发,少卧不饥,自高贤也,自辩志也,自尊贵也,善骂詈,日夜不休。…… 狂言惊,善笑好歌乐,妄行不休者,得之大恐。…… 狂,目妄见,耳妄闻,善呼者,少气之所生也。…… 狂者多食,善见鬼神,善笑而不发于外者,得之有所大喜。[1](p118,p175~180) 以上文字非常细致地记录了癫狂之疾的诸种症状,同时指出,忧虑、恐惧、大喜之类的情志因素可以导致癫狂的发生。古代小说中的癫狂从症状上基本符合上述描述,却比医家观念中的癫狂有着更为复杂的含义。 中国古代小说中出现的癫狂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情况。首先是医学意义上的癫狂病,如《警世通言》卷三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写李甲在十娘自沉之后,“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2](p518)。又如《西湖二集》卷五《李凤娘酷妒遭天谴》写绍熙帝患有“心疾”,发作时“或歌或哭,或笑或骂,宫中暗暗称之为‘疯皇’”[3](p84)。这两例病症从病因和症状看,都符合《灵枢》对癫狂的描述,可以被确定为典型的癫狂病。第二种情况是邪祟附身引发的癫狂,如《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贾廉访赝行府牒商功父阴摄江巡》写巢太郎的妻子被怨鬼附身,“癫狂起来”[4](p404)。上文已经提到,中国医家对癫狂的理解是非常理性的。晋葛洪《肘后备急方·治卒发癫狂病方第十七》明确将癫狂病与邪魅附身区分开来:“若或悲泣呻吟者,此为邪魅,非狂,自依邪方治之。”[5](p49)所以,邪祟附身引发的癫狂其实只能算是癫狂的举动,非医学意义上的癫狂病。第三种情况是以《钱塘渔隐济颠禅师语录》中的道济和尚与《型世言》第三十四回《奇颠清俗累仙术动朝廷》中的周颠仙为代表的颠人形象。① 近代以来,学者(如蒋瑞藻[6](p627)、钱静方[7](p134))多以为济公之原型乃六朝名僧宝志和尚。然而仅为推断,实无有力证据。但是,早期僧传中以宝志和尚为代表的神异僧人形象的确可以被看成是后世通俗小说之济颠形象的文化原型。宝志和尚的传记最早见于梁释慧皎《高僧传》卷十[8](p394~395)。慧皎将保志列入神异科,“神异”二字可以作为对保志形象的概括。我们可以将保志之特点分成“神”和“异”两方面。首先是“神”:“与人言语,始若难晓,后皆效验。时或赋诗,言如谶记”;其次是“异”:“居止无定,饮食无时,发长数寸,常跣行街巷。”僻异的相貌举止,神奇的预言能力,奠定了颠僧形象的基本格局,为后来的济颠故事所继承。可以说,保志之“神异”实际上是济颠之“颠”的精神祖先。 慧皎对于“神异”有其独特的认识。《高僧传》卷十“神异科论”曰:“神道之为化也,盖以抑夸强,摧侮慢,挫凶锐,解尘纷。”又曰:“夫理之所贵者合道也,事之所贵者济物也。故权者反常而合道,利用以成务。”又曰:“光虽和而弗污其体,尘虽同而弗渝其真。故先代文纪,并见宗录。若其夸衒方伎,左道乱时。因神药而高飞,藉芳芝而寿考。与夫鸡鸣云中,狗吠天上,蛇鹄不死,龟灵千年,曾是为异乎。”[8](p398~399)国人向来不喜“怪力乱神”,慧皎此论实为对“神异”之辩护:佛教的“神异”不同于方伎左道,其目的在于惩恶扬善,解除纷争,既合于道,又有济于物。所以,“神异”虽然只是从权之举,并非常道,但是仍无损于体性之真。 以宝志和尚为代表的神异僧人形象可以被视为济颠形象的文化原型,然而道济和尚在历史上实有其人,并非从宝志和尚讹传而来。南宋释居简《北
文集》卷十载《湖隐方圆叟舍利铭》,云:“叟名道济,曰湖隐,曰方圆叟,皆时人称之。嘉定二年五月十四,死于净慈。”[9]在禅宗师承方面,居简与道济同为圆悟克勤的法嗣,渊源颇深。居简曾任净慈寺住持,而净慈寺正是道济示寂之处。从铭文记载看,二人相交非浅。综合以上因素,居简之记载应为可信,道济之存在无可怀疑,其姓氏、师承、言行亦与《钱塘渔隐济颠禅师语录》中之济颠形象相符。可以认为,此道济和尚才是济颠形象的真正原型,而《湖隐方圆叟舍利铭》也是现存最早、最为可靠的道济传记。居简笔下的道济和尚疏狂狷介,发语超逸,有晋宋名缁逸韵,而不见市井颠僧习气。然而好酒、仗义、与世族游而不折腰的性格,已经颇具济颠的眉目,使他具有足够的资格获得民间艺人的青睐,成为继承早期僧传中的神异传统、集近世疯僧事迹于一身的箭垛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