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作为一种篇幅短小而又富有抒情色彩和讽刺意味的独特文体,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小品”一词,来自佛学,本指佛经的节本。它形式上属于散文,但涵盖的文体多样,如随笔、日记、杂文、书信、游记、序跋、寓言、铭、赞乃至骈文、辞赋、小说等,几乎所有文体都可以写成小品。小品文的渊源及流变十分复杂,从它问世之日起,便与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主体的儒、道思想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本文的论述对象主要集中于首次显示出独立文体意义的晚唐小品文和此种文体达至鼎盛时期的晚明小品文。 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道互补” 按照牟宗三先生的说法,春秋时期“周文疲弊”[1](P27)。为解决这个问题,才有了诸子百家兴起。儒家用仁学改良周礼,以使周礼重新焕发生命力。道家用道学批评周礼,为使人性获得自由自在的发展。它们的出发点都是追求人性的健康,都希望建立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欺压、没有苦难的合理社会。儒、道两家的终极目标是相通的,只是理论的侧重点和进路不同。而儒道之互补,则是以两家学说在很多方面存在着广泛而明显的差异为前提的。 儒家之“道”是指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关系,就其性质而言,即是“仁”。“仁,亲也,从人二。”[2](P161)字面意义正在于表明二人的结合,其所隐含的哲学意义即对立面的统一。孔孟以“仁”为“道”,意味着“道”这一范畴已隐含着合二为一的意义。孔孟在讲“仁”的同时,又十分强调“礼”的作用,亦即肯定人与人之间尊卑贵贱的等级差别。因此,合二为一绝不意味着要消除对立面之间的差异性,而是以肯定差异或对立为前提和基础的。孔孟之道的底蕴绝不仅仅在于合二为一,更在于一分为二,即对立统一。儒家对立统一即矛盾的思想是儒家哲学的理论基础,贯彻于其哲学的各个部分。 如果说儒家矛盾观的本质特征在于抹杀矛盾同一性的话,那么道家矛盾观则走上了相反的另一端。老子在一定程度上也看到了现实世界中的矛盾,但他过于强调矛盾双方相互依存、相互渗透、相互贯通的关系,夸大了矛盾的同一性,以至于抹杀了矛盾转化的必要条件,从而导致其学说的相对主义色彩。从一定意义上说,庄子有关“道”的哲学正是老子矛盾观发展的历史产物。换言之,道家之“道”就是其矛盾观的高度概括。其于混沌未分之“道”的归依,充分显示了它在矛盾问题上要求消除对立和差异的倾向。 正是由于儒道两家的“道”目标相似、路径相反,其矛盾观各执一端,儒道学说才可以且有必要互补。由此造成了其发展过程中渐趋合流以至于相互融合的必然之势,中国哲学乃至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儒道互补”的特点。这也就是冯友兰先生所说的中国哲学“既入世而出世”,“它就是最理想主义的,同时又是最现实主义的;它是很实用的,但是并不肤浅”[3](P5)。 从人生价值取向来看,儒家的人生哲学是积极进取的,它围绕着对社会伦理的关注而展开,“仁”、“礼”的关系问题是其核心。“仁”指的是个体的道德内在性,“礼”则是为亲疏远近、尊卑贵贱关系建立一整套的等级规制。它既体现着儒家哲学理想的历史王道,也是他们心中关于现实世界的理想的政治秩序。个体必须使自己成为自觉的历史王道的传承者。因此,“内圣外王”是儒家对人生道路的选择和设计:一方面,使人们朝心灵内部探求善的内在源头,加强修养,在道德上、精神上完善自己,即“内圣”;另一方面,又使人们的追求落实到现实社会,认为价值生命的归宿在于体现历史王道的现实世界中,即“外王”。古人将这样的人生道路概括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中“内圣”是“外王”的基础,“外王”则是人生努力的目标。但是,怀抱圣王理想而意在现存统治秩序的儒家学说本身有其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内在困顿。实际上,理想性的历史王道的代表人物尧、舜只不过是家长式的氏族首领,其“道”具有原始氏族部落的血缘情感及民本政治特色,而春秋战国以来几千年的封建君主制下的君王,则是家天下的专制君主,推行封建专制政治。不可否认,君主专制的政治基础仍是以血缘情感来维系的宗法等级制度,但毕竟与孔孟理想化的历史王道相去甚远。[4](P61)另外,儒家学说的内在困境不仅表现在理想化的历史王道与现实社会政治的冲突,而且,现实生活中个体命运的偶然性,也使很多怀有“治国平天下”抱负的仁人志士得不到施展才华的机会。儒家思想作为一种理论体系,虽然本身就有“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这样一些互补观念,但在“穷”与“达”两途间,儒家人生哲学没有也不可能提供双向选择的终极价值体系,因此,现实的人生实践也就必然需要另一种价值意义上的心理依托和精神慰藉。 道家人生哲学强调个体生命要保全自己的价值,就必须从社会纷争中退出,回复到超功利、超道德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生命状态中去。首先,在道家哲学看来,仁义道德的演进和提倡本身就意味着社会在价值形态上的倒退。因此,“内圣外王”不仅不能获得人生的意义、生命的价值,而且恰是人生意义及生命价值的失落和毁灭。其次,道家追求的是自然之真与美,而向宇宙天地的回归也就是向自然真与美的回归。这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心理活动即“体道”,它是排除一切心智、计虑,通过淡化主体来达到物我的合一。因此,人们也就可以从中感受到一种超然于社会困苦、伪善和纷争的自然之真与美的存在,由此获得精神上的安慰。再次,道家人生哲学强调对个体自身的关怀。人的存在具有两重性,一方面,人是社会动物,具有群体性,其本性中就包含着关心家庭、他人和社会的意识;另一方面,人又是相对独立的生命个体,有自己特殊的利益、欲望、感情、个性和自由意志,其本性中同样包含着关心自我、追求个体幸福与自由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