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与佛教的关系是整体“龙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很多学者都做过有益的探讨。认为《文心雕龙》受到佛教不同程度影响的有中国大陆的范文澜、杨明照、周振甫、马宏山、张少康、汪春泓、陶礼天等,港台有饶宗颐①、张意文②、石垒③,日本有加地哲定④、兴膳宏⑤等。我个人也属此列,且持论更加坚定。我曾两度撰文认为,《文心雕龙》的成书及全书的结构是受到了佛教《成实论》的深刻影响⑥;刘勰和《文心雕龙》有深邃的佛教神学思想⑦。关于《文心雕龙》是否受到佛教影响,也有持反对意见者。如大陆的孔繁、毕万忱、李淼、台湾的潘重规(石禅)⑧等,尤以台湾的方元珍⑨最为激烈。孰是孰非,见仁见智。但是,有一个基本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以史实说话。这不只涉及对各类有关文献史料(包括非纸质)的阅读、甄别、考订、取舍,还与研究者的知识结构有关,就是说,研究者是否具有原著者的知识结构,是学术研究的一大关键。如果研究者不具备原著者的知识结构,那他的研究就很难做到客观、准确,其评价也很难公允。那么,在齐梁时期,刘勰不同于其他文人的最大特点,就是他拥有深厚的佛学功底和理论修养。因此,研究刘勰和《文心雕龙》似乎也应该具备佛教知识。过去学者们从《文心雕龙》中仅发现两个直接引用佛教的术语:即“般若”和“圆通”,因而认为尽管刘勰信仰佛教,但在《文心雕龙》中却很少运用佛教术语的观点。那么,《文心雕龙》真的是无意或有意回避甚或是排斥佛教术语?不解决《文心雕龙》的概念、术语与佛教关系的问题,似乎难以令人信服《文心雕龙》受到佛教深刻影响的观点。然而,只要我们稍具佛学知识,仔细查看、考量《文心雕龙》,就会发现其中还是有许多重要术语与佛教有着密切的关联。这些术语,或直接从佛教哲学中引入,保持其原有的语义,如般若、圆通、物色;或根据佛教原意又加以创造组合,形成既有佛教哲学基础又有文学审美功能的双重范畴,如性灵、折衷、体性;或原为中国本土概念,加入了佛教内容,在进入文学领域之后,成为重要的文学审美范畴,如虚静、原道、意象。从语源学和发生学的角度,探讨这些审美范畴与佛教哲学的关系,可以进一步准确把握《文心雕龙》审美范畴的内涵与外延。此试举几例,加以探源、分析。 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序志》)⑩ 释义:范文澜云:“《释藏》迹十释慧远《阿毗昙心序》‘《阿毗昙心》者,三藏之要颂,咏歌之微言,管统众经,领其会宗,故作者以心为名焉。有出家开士,字曰法胜,渊识远鉴,探深研机,龙潜赤泽,独有其明。其人以为《阿毗昙经》源流广大,难卒寻究,非赡智宏才,莫能毕综。是以探其幽致,别撰斯部,始自界品,讫于问论,凡二百五十偈,以为要解,号之曰心。’彦和精湛佛理,《文心》之作,科条分明,往古所无。自《书记篇》以上,即所谓界品也,《神思篇》以下,即所谓问论也。盖采取释书法式而为之,故能
理明晰若此。”(11) 心,佛教有三义:一曰心法、心事。梵语为citta,音译质多,指执取具有思量(缘虑)之作用者,相对于色(物质)、身(肉体)而言,指心王及心所法总称,相当于五蕴中之受、想、行、识等四蕴。也指心王,相当于五蕴中之识蕴,指统一心之主体一六识或八识。又以心、意、识三者为同物异名。二曰肉团心、真实心、坚实心。梵语为hrd或hrdaya,音译汗栗驮、肝栗大等,犹如树木之心,为凡物具有的本质。三曰各种情形所作心:如二心(真心与妄心、相应心与不相应心、定心与散心等)、三心(贪心、真心、痴心)等。刘勰所言“文心”若与佛教有关,则不会用以第二义肉团心、真实心;亦不会用以第三义各种所作心。显然,“文心”义与“质多”之“心”义最近。质多之心,乃心识一体,心即识蕴。故小乘说一切有部认为心王仅有一种,即眼、耳、鼻、舌、身、意六识为心王所摄,眼等前五识为五种感官相应之识,第六识——意识则对于一切事理都有思虑分别之作用。佛教有部认为,心识能量无限,一切生命体皆托“心识”生发而成。慧远与僧伽提婆合译之《阿毗昙心》(12),即为说一切有部之论藏。所以,《文心雕龙》在成书的结构上不一定受到《阿毗昙心》的影响(13),但是在“心”论上,似乎与说一切有部有关“心识”的理论联系密切。 (1)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原道》) (2)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丽辞》) (3)原兹文之设,乃发愤以表志。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于情泰,莫不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此立本之大要也。(《杂文》) (4)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原道》) (5)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宗经》) (6)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论说》) (7)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神思》) (8)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隐秀》) (9)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虑言辞,神之用也。(《养气》) 上引第(1)、(2)、(3)、(4)、(5)例所言之“心”乃是“道心”,即所谓宇宙本体之“心”,如同婆罗门教之“大梵”(Mahābrahmā)、基督教之“道成肉身”(wordbecameflesh)一样,具有直接生发语言文化的功能和作用;一切人文典籍皆由此“道心”所造、所现。第(6)、(7)、(8)、(9)例是谓主体之心,它与宇宙本体之“道心”契合,所谓“心”与“理”应、合;“心”由“神”动、用。因此,在刘勰看来,“文心”不仅是宇宙大道之“心”,也是作家审美主体之“心”,更是此二者完美契合的统一之“心”。它体现了人文精神之最高品格,开掘了人文轨道之动力源泉,展示了人文审美之智慧灵魂。如此超越时空的“文心”,绝非道家涓子《琴心》、儒家《王孙巧心》所能攀援,其吸收佛家之“心”,似已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