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德潜研究中,搜寻到沈氏的佚作不是一件费力的事,笔者就辑有沈德潜的佚诗、佚文十数篇。但这种轻松同时也带来了研究的尴尬:(一)佚作比比皆是,从史料整理的角度来看,这些佚文对我们认识沈德潜及其“格调说”不能直接起到重大的推进作用,因此,佚文的发现也很难具有突破性的学术意义。(二)这些文章之所以“佚失”,可能是沈氏本人有意将之排除在文集之外,对这些佚文内容的关注正与作者的本意相违背。 面对所发现的大量佚诗、佚文,从何种角度认识其意义与价值,以推进关于作家的研究,并尽可能与作者的本意相合呢?我们的看法是,搁置佚文静态的文献意义,将文章的写作与佚失作为动态的文学活动、文学事件,深入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考察其“佚失”的内在原因。本着这一宗旨,本文对沈德潜为尤珍的《沧湄诗钞》、张廷璐的《咏花轩诗集》所作的序①,以及应袁枚之约为《随园雅集图》所作的题咏等三篇佚文加以校点,并着重对以下两个问题进行考辨、分析,一是沈德潜何以会写这几篇文章,二是沈氏又何以将之排除在全集之外,藉以从细微之处理解沈德潜的文学观念,并体察清代中叶的文学史观。 一、沈德潜的三篇佚文 沈德潜的这三篇佚文,先看《沧湄诗钞序》: 风雅与性情、学问三者难兼,沧湄前后诸诗可谓兼之矣。沧湄诗原本风雅,兼该唐宋,萃众家之美,而出以自运之工,极变化之能,而不见拟议之迹。其开合顿挫、气韵生动处自有神行乎其间,非时贤所可及。先生尝言平日所作诗为泽州、新城两先生所称许,故付之梓,以示后人,非欲徼诗名于一时也。诗家有宗盛唐者,有宗老杜者,集中兼而有之,皆天分所至,出于自然,绝非有意摹仿而成。间及中晚及苏陆以极其变化,总不逾盛唐老杜之矩矱。叶横山先生称之曰大家,曰正始之音,非虚誉也。 此序见尤珍《沧湄诗钞》卷首。尤珍《沧湄诗钞》为清康熙间刻本,见《四库未收书辑刊》第8辑第23册。在沈德潜序前,另有徐乾学、周金然、金德嘉、唐甄、郑昱等五人的序。二看《咏花轩诗集序》: 有台阁之诗,有山林之诗。铺扬德业,典赡鸿丽,台阁之诗也;裴回景光,雕镂万众,山林之诗也。以台阁称者,于唐如苏许公、张燕公、权文公诸人,于宋如晏元献、周益公诸人。以山林称者,于唐如孟浩然、张籍、贾岛、卢仝诸人,于宋如林逋、魏野、真山民诸人。然既分擅二体,擅台阁者鲜清微窈眇之韵,擅山林者又徒工于写景赋物,而于美盛德之形容、效大平之润色或阙略焉,而未之有逮。求两者之能兼,古人亦有难焉者矣。维桐城张公则不然。公为文端公哲嗣,耳濡目染,学殖自醇,文端公谢纶扉归,逍遥林壑垂十年,公无日不侍杖履,天伦之乐,非三公所能易也。年四十余,始登进士第,自是官侍从,备顾问,典成均,领宫詹,屡柄文衡,职掌邦礼,其得诸心而发诸言者,宜于台阁为长。今读《咏花轩诗集》,大者固得明堂宝鼎、长杨羽猎之遗,即下及登临酬答,随物肖形,亦往往写难状之景,而言人情之所不能言。其志廉以达,其音和以舒,其气宽厚宏博而无急言竭论之态,金钟大镛、山泉松籁,时并奏于楮墨间。台阁山林,公殆兼之矣。抑思古今之称诗者,必以少陵为归。而少陵所以胜人,每在纲常伦理之重,故每饭不忘君父之外,凡弟妹之分张、家人之悬隔,念骥子于鸟道,怀朋旧于江东,简帙之中,三致意焉。公发为有韵之语,其笃于五伦不异于少陵,宜乎和平温厚,无意求工而自不能不工也。夫岂规规焉争奇标胜于台阁山林之间者哉!昔文端公为盛时宰辅,功在社稷,公之难兄少保公又继之。公出膺造士之任,入为心膂密勿之臣,绍扬前绪,矢诗遂歌,被管弦而奏朝廷,当有与召康公比埒者,而从前之标格又不得以概之也。潜以文字辱公之知,谓可进于有造,命草后序,深愿挂名集末,得附公以不朽,故不辞而序之。若公取士之公,莅政之肃,持躬之峻,与物之和,有大江以南之公论在,不赘述云。长洲门人沈德潜百拜撰。 此序见张廷璐《咏花轩诗集》卷首。《咏花轩诗集》为乾隆初年刻本,见《四库未收书辑刊》第8辑第25册。沈德潜序后有张廷璐作于乾隆元年的自序。三看《随园雅集图题咏》: 随园在小仓山旁,前明焦弱侯故址,同年袁太史子才葺而新之者也。园依山缔构,水木明瑟,楼阁亭台埼畔,位置秋如,游其地者目为小栖霞,不断筇屐。子才奉母愉怡,暇常集友生,兴高觞酌,拘忌之客不与焉。因仿西园雅集意,命薛生寿鱼写《随园雅集图》。昔王晋卿以天家懿戚,聚名流女士侍侧,声华耀艳。随园拟之,何啻江黄仰视荆楚?究之西园之传,不以声华,仍以文藻。则今之会合随园者,或餍饫风骚,或穿穴经籍,或六法八法分擅人功,或观鱼听松并涵天趣,古今人何不相及耶?吾师望山尹公亦尝游憩于此,写图时适临他郡,图中阙如。然公之德言道范不遇于图中,转遇于图外,遇图中者披卷而始得,遇图外者常在心游目想间也。归愚沈德潜,时年九十有三。 此文见袁枚所辑《随园雅集图题咏》一书。该书为民国丙子年(1936)罗振常蟫隐庐刊本,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55册。《随园雅集图》中绘有五人:沈德潜、蒋士铨、尹继善之子尹庆兰、陈熙以及主人袁枚。为《随园雅集图》题咏者共四十五人:梁国治作记1篇,尹继善、沈德潜等人作文9篇,钱陈群、王鸣盛、朱筠等人作诗70首,吴玉穉、吴锡麒作词2首。 二、沈德潜缘何写这三篇文章 《沧湄诗钞序》写于康熙末年。时沈德潜为一介布衣,尤珍又比沈氏年长近三十岁,他将沈德潜的序置于徐乾学等要人之后,可见其器重之意。 沈德潜为尤珍《沧湄诗钞》作序并非偶然。康熙三十八年(1699),沈德潜二十七岁时,就是尤侗、尤珍父子关注的青年才俊之一②。康熙四十年(1701),沈德潜在尤侗的侄子尤鸣佩家中坐馆,尤侗“见予《北固怀古》、《金陵咏古》及《景阳钟歌》等篇,谓令嗣沧湄宫赞曰:此生他日诗名不在而辈下”③。沈德潜之所以致力于诗,也多得尤氏父子特别是尤珍的鼓励。据《沈归愚自订年谱》:“沧湄先生每以诗索和,见余《吴江道中》诗有‘湖宽云作岸,邑小市侵桥’句,曰:‘何减刘文房’;见《和亦园书兴》诗有‘半壁夕阳山雨歇,一池新涨水禽来’句,曰:‘何减许丁卯。’……予恐负诸贤叹赏,益思致力于诗。”此后,沈德潜与尤珍诗词唱和,往来不断。在尤珍的《沧湄诗钞》中,有《次韵和沈确士幽居二首》,此诗作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沈德潜的《归愚诗钞》中也有《和尤沧湄宫赞书兴》等诗。与尤氏父子等人的交往是沈德潜跨入诗坛的第一步。经由尤珍等人的推掖和褒奖,当时的诗坛盟主王士祯听说并注意到了沈德潜。《归愚诗钞》中有一诗,其题云:“王新城尚书寄书尤沧湄宫赞,书中垂问鄙人云:横山门下,尚有诗人,不胜今昔之感。末并述去官之由,云与横山同受某公中伤。此新城病中口授语也。感赋四章,末章兼志哀挽。”可见,尤珍等人的推介给王士祯留下了深刻印象④。而尤珍请沈德潜为《沧湄诗钞》作序,既是对沈德潜的器重,又包含着诗坛名流奖掖、提携后学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