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诗人的分类,学术界习惯按照其创作的题材分为山水田园诗人和边塞诗人两类。这种分类法是相当粗略的,且不说李白、杜甫这样的大诗人,无法归入任何一类;即使就王维、孟浩然而言,他们又何止是山水田园诗人这样一句简单的话所能概括的呢?高适、岑参又何止是边塞诗人这样一句简单的话所能概括的呢?这种分类法不仅简单化,也是不符合实际的。 我们转而另求其他的分类法,于是找到依照其身份、地位、主要生活经历来分类的方法。这似乎更有助于阐释他们的创作生涯和创作成就。 我们将盛唐诗人分为三大类:宫廷中的诗人、在地方担任官职的诗人、在野诗人。每一大类中又可分出若干小类。关于以上的看法,袁行霈在《唐诗风神及其他》一书中已经有所阐释①,今再进一步加以探究发挥。本文先就第一大类诗人展开论述,其余各类另文论述。 宫廷中的诗人,主要包括朝廷重臣与台阁文人,当然皇帝也包括在内。在盛唐时期,从皇帝到宰相、大臣,再到台阁文人,都对诗歌创作有极大的热情,既有积极倡导,又有创作实践,而且诗歌的艺术水平相当高。他们的诗风,与初唐时期唐太宗、武则天两朝的诗风不同,对大部分盛唐诗人的心理与诗歌风格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同样体现了盛唐气象。这类诗人中有不少人曾放为外官,与第二大类诗人有交叉,他们与其他两类诗人一道,共同促进了盛唐诗坛的繁荣。但他们受生活阅历的限制,诗歌题材相对狭窄,难以达到盛唐的一流水准。 宫廷中的诗人又可按照与唐玄宗的关系由亲到疏分为三小类,第一小类是唐玄宗的兄弟、子侄、宗室,我们称之为皇族;第二小类是宰相及知贡举、知制诰、掌典选的朝廷重臣;第三小类是在台阁任职的中、下层文士。 唐玄宗(685-762)是第一类诗人的当然领袖,也是联结这一类诗人的枢纽。他不仅擅长诗歌,在书法、绘画、音乐、歌舞等方面也颇有才能。他现存诗六十余首,是唐代皇帝中存诗较多的。我们曾在《唐玄宗与盛唐诗坛》一文中专门讨论过他的诗②,不再赘叙。开元年间,他的创作热情很高,天宝年间,其诗歌创作仍在继续,但已非复开元盛况。 唐玄宗的兄弟、子侄、宗室等也普遍爱好诗歌,有的能诗,有的与诗人关系密切,对诗人的生活与仕途产生过重大影响。玄宗共兄弟五人,表面上看,他对兄弟们十分友爱,他有《鹡鸰颂》,《序》云:“朕之兄弟,唯有五人。比为方伯,岁一朝见。虽载崇藩屏,而有暌谈笑。是以辍牧人而各守京职,每听政之后,延入宫掖。申友于之志,咏棠棣之诗。邕邕如,怡怡如,展天伦之爱也。”《开天传信记》:“上于诸王友爱特甚,常思作长枕,与诸王同起卧。诸王有疾,上辄终日不食,终夜不寝,忧形于色,左右或开谕进食,上曰:‘弟兄,吾手足也,手足不理,吾身废矣。何暇更思美食安寝耶!’上于东都起五王宅,于上都制‘花萼相辉之楼’,盖为诸王为会集宴乐之地。”《大唐新语》卷六:“玄宗以业(薛王)孝友,特加亲爱。尝疾,上亲为祈祷,及瘳,幸其第,置酒宴乐,更为初生之欢。因赋诗曰:‘昔见漳滨卧,言将人事违。今逢庆诞日,犹谓学仙归。棠棣花重发,鸰原鸟再飞。’其恩遇如此。”唐玄宗与兄弟们诗酒唱和,亲密无间,可谓棠棣情深,比之魏文帝、唐太宗对兄弟的无情杀戮迫害,唐玄宗当然算是十分仁慈了。这固然有其真诚的一面,也符合其以孝治天下的政治理念,但同时更是一种权术。唐玄宗与其曾祖太宗一样依靠宫廷政变夺得皇位,因此,对可能影响其帝位稳定的几位兄弟不得不严加防范,首先是让他们不再到外地担任大都督、刺史等实职,全部调回京城,名义上是让兄弟们安享富贵,实际上是便于控制,其次是在放任他们享乐的同时,严禁诸王交结,并禁止他们与朝臣结纳。 唐玄宗重点防范的一是宁王,二是岐王。他们二人恰好又与盛唐诗人关系十分密切。 宁王李宪是唐玄宗的大哥,当然的皇位继承人,由于看到皇族内部斗争激烈,便急流勇退,让位给弟弟隆基,自己安享富贵荣华。玄宗对他礼让三分,经常率大臣到其山庄游览赋诗,玄宗存有写给大哥的诗六首,张说唱和的也有四首。宁王的生活极尽奢华之能事,唐人孟棨《本事诗》载:“宁王曼(宪)贵盛,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色。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媚。王一见注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默然不对。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王命赋诗,王右丞维诗先成:‘莫以今时宠,宁忘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③这则故事的细节未必真实,但它至少从侧面揭示了如下事实:宁王的淫威、宁王与文人过从甚密、诗人王维的婉而多讽及对宁王霸道行为的无可奈何。玄宗对宁王的一举一动都极为关注。《酉阳杂俎》前集卷一二:“玄宗常伺察诸王。宁王尝夏中挥汗挽鼓,所读书乃龟兹乐谱也。上知之,喜曰:‘天子兄弟,当极醉乐耳。”’可见,作为皇亲国戚,不管怎么胡闹都可以,只要不觊觎皇位,就是好兄弟。宁王深谙其中三昧,所以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一生。 岐王李范是玄宗的弟弟,多才多艺,喜欢交结文士,玄宗对他似乎防范更严。窦皋《述书赋》称赞岐王的文才曰:“可谓梁园笔壮,乐府文雄。累圣重光之盛业,六书一艺之精工,非所以抑圣人以绚己,服勇士以雕虫。责繁声于韶濩,征艳色于苍穹者也。”原注:“言乐府文雄者,王多能好事,有文词特为歌者所唱。”这说明岐王不仅能诗,而且其诗在当时颇为流行。从杜甫《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之句来看,当时的诗人、歌唱家在岐王府聚会是件常事。《全唐诗逸》存其断句五联,如“清冷池里冰初合,红粉楼中月未圆。”(《宴大哥宅》)“可惜韶年三日暮,风光由绕碧燕觞。”(《三月三日》)均不愧为七言佳句。唐人薛用弱《集异记》曾记载岐王通过玉真公主的门路使王维获得京兆府解头事,我们认为此事是有可能发生的④。岐王广交文士,引起了玄宗的高度关注,对其周围的文人严厉打击。《旧唐书·惠文太子范传》曰:“范好学工书,雅爱文章之士,士无贵贱,皆尽礼接待,与阎朝隐、刘庭琦、张谔、郑繇篇题唱和,又多聚书画古迹,为时所称。时上禁约王公,不令与外人交结。驸马都尉裴虚己坐与范游宴,兼私挟谶纬之书,配徙岭外。万年尉刘庭琦、太祝张谔皆坐与范饮酒赋诗,黜庭琦为雅州司户,谔为山茌丞。然上未尝间范,恩情如初,谓左右曰:‘我兄弟友爱天至,必无异意,只是趋竞之辈,强相托附耳。我终不以纤芥之故责及兄弟也。’”岐王交结文士,触犯了唐玄宗敏感的神经,裴虚己既与岐王游宴,又“私挟谶纬之书”,犯了大忌。岐王周围的文人阎朝隐、张谔、郑繇、刘庭琦多能诗,其中阎朝隐诗名颇高,但卒于开元之前。张谔曾任陈王掾,存诗十二首,其中《五日岐王宅》、《岐王美人》、《岐王山亭》、《延平门高斋亭子应岐王教》诸诗是直接与岐王有关的。郑繇登嗣圣元年(684)进士第,开元初任右拾遗、监察御史,开元六年至八年为岐王府长史,在岐王府作《失白鹰诗》,为盛唐名作,诗云:“白锦文章乱,丹霄羽翮齐。云中呼暂下,雪里放还迷。梁苑惊池鹜,陈仓拂野鸡。不知寥廓外,何处独飞栖。”刘庭琦开元时人,终雅州司户。存诗仅四首,有两首入选《国秀集》,《奉和圣制瑞雪篇》较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