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以来,“情事说”在吴文英(梦窗)词的解读中已成为一种用顺了手的工具,似乎不凭藉于此,这项解读工作随时都会处于卡壳的境地。尽管读者间或疑虑这种手法的滥用,但从根本上对此进行置疑则得未曾有。现在看来,“情事说”实类似于《红楼梦》研究中的“索隐”派解读手法,它的存在,一方面起因于作者的行事不彰与文本的晦涩多歧,另一方面,由它所造成的梦窗词大量的误读现象,又反过来加重了作品的晦涩难懂。这两方面的现象,都值得我们注意并深入进行探究。本文的重点,在于阅读手法上的有破有立,在发现并验证误读的过程中提出“骚体造境法”,解构“情事说”。 一、“情事说”的构筑与先天缺陷 “情事说”的发生背景,时间上可以追溯到清中后叶直至民国初这一段梦窗词接受史上的黄金期。在此期间,常州词派周济将梦窗词推到“宋四家”的冠首位置,自周济至民初诸老,治梦窗词蔚然成风,乃至达到吴梅所说“近世学梦窗者,几半天下”的热闹境地。始作俑者,则是深受常州词论影响的陈洵,其《海绡说词》评梦窗词中,已经可以发现一些“情事说”的端倪。但“情事说”的真正构筑,则完成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其代表人物,为杨铁夫、夏承焘两位先生。 从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一九二八年十月廿一日”条中可见,夏先生是受到“厦门大学周癸叔”的启发:“考得梦窗有二妾,一名燕,湘产,而娶于吴,曾一至西湖,卒于吴。一为杭人,不久遣去,见于乙稿《三姝媚》、《昼锦堂》。又少年恋一杭女,死于水,见于《定风波》及《饮白醪感少年事》二词。”夏先生以为此说“甚趣,惜未闻其详也”,因有续考。在《吴梦窗系年》与《梦窗词集后笺》中,夏先生进一步将梦窗二妾之说发阐为“苏姬无奈遣去,杭妾不幸病殁”。与周“苏亡杭遣”之说不同的,夏认为是“杭亡苏遣”。《吴梦窗系年》中说:“集中怀人诸作,其时夏秋,其地苏州者,殆皆忆苏州遣妾;其时春,其地杭者,悼杭州亡妾。一遣一死,约略可稽。”又《梦窗词集后笺》云:“卷中凡七夕、中秋、悲秋词,皆怀苏州遣妾之作,其时在淳祐四年;凡清明、西湖、伤春词,皆悼杭州亡妾之作,其时在遣苏妾之后。”这样,梦窗词的“情事说”脉络就已经比较清晰地勾勒出来了。而将这个结构填充得最为圆满的,当属杨铁夫先生。 杨铁夫先生亦持“苏遣杭亡”观点,所不同的是,在二妾之外,他认为还有一楚伎。《吴梦窗事迹考》总结:“梦窗一生艳迹,一去姬,一故妾,一楚伎。”《事迹考》中的一段话,可视为杨先生“情事说”的纲要: 淳祐三年癸卯秋末冬初,卸幕职,挈姬迁杭。除夕,作《思佳客》。是年腊朝,曾与兄石龟作断桥并马之游。甲辰暮春,姬去归苏州。(自此以后,每逢清明、寒食,必有忆姬之作,知姬必以三月中行,触景故伤情也。)梦窗携其所生子追踪至苏,作故剑之求(《玉烛新》“绣懒思酸”,知为衽子;《好事近》“花下凌波入梦,引春雏双鶒”,知为两子;《风入松》“最怜无侣伴雏莺”,知其委子而去),寓盘门外过重午,因作《满江红》云“帘底事,凭燕说”。此为忆姬之第一声。继此,七夕之《凤栖梧》则曰“归家梦向斜阳断”,中秋《尾犯》则曰“影留人去’,瓜泾度中秋之《玉漏迟》则曰“瑶台梦回人远”,重泊垂虹之《木兰花慢》则曰“凌波去杳,环佩无声”,及凡在吴中忆姬之作,如泊长桥过重午《隔浦莲近》、自鹤江入京泊葑门《夜合花》、“波面铜花”《浣溪沙》、“时霎清明”《点绛唇》、和黄復庵《月中行》、寿魏方泉、饯魏方泉《声声慢》二首、“兰舟高荡”赋桂《风入松》、往来清华池馆《绛都春》、垂虹桥《十二郎》等十五阕,疑皆在重到苏州时作。冬至前,则又适越,故《喜迁莺》有“儿辈尚留瓜泾”,所谓“辈”者,知非一子已也(此时谅当有杭妾在),知留其子以招其母。至丙午冬至《西江月》“添线绣床人倦”,则知在越作。此皆姬去第一年事。越年。姬无归信,《诉衷情》曰“吴社水,系游船,又经年”,此作于乙巳春间者。《三姝媚》“过半春犹自,燕沉莺悄”,亦为姬去后第一个春天作。《诉衷情》则曰“小莲玉惨红怨,翠被又经秋”,又曰“西风吹鹤到人间”,《永遇乐·中秋风雨》“问深宫、姮娥正在,妒云第几”,此作于秋季者。至《扫花游·西湖寒食》云“就解佩旗亭,故人相遇”,虽无干支可稽,然丙午岁旦《塞垣春》有云“还似新年,过邮亭、一相见”,同为一事。新年,即昨年之谓。海绡翁谓此词为姬去第一个清明,是也。又《花心动》咏柳有“去年折赠行人远,今年恨、依然纤手”,疑俱为姬去之第二年。丙年岁旦《塞垣春》之“曲屏春事天远”,《瑞鹤仙》之丙午重九,则为姬去之第三年。上共十二阕。其年月无可稽、止有忆姬痕迹可寻者,则如咏玉兰《琐窗寒》、……九日《采桑子慢》。上七十首。此不过集有忆姬之意各词,汇列于此。难保无忆之于入幕绍兴及离绍兴旅杭之后,則不可得而画界也。 以上的构建,从“挈姬迁杭”到“姬去归苏”,从“衽子”到“委子而去”,从“忆姬第一声”到“每逢清明、寒食,必有忆姬之作”,罗列凡97首作品,梦窗情事,似乎凿凿可信。从中大体可以得出这样的轨迹:淳祐三年秋冬,梦窗卸去苏州幕职,挈姬迁杭,次年春,姬(因故)被遣归苏,梦窗携子追至苏州,从此开吐忆姬之声。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一段引言中,梦窗情事的对象似乎只集中于被遣的苏姬。但杨先生在《吴梦窗词笺释》中,则认为所举97首之内的《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以及97首之外的《齐天乐》“烟波桃叶西陵路”等词,忆及被遣的苏姬及亡故的杭伎;97首之外的《定风波》“密约偷香”等词,则是为杭州的亡伎所写;97首之外《玉蝴蝶》“角断签鸣疏点”,又是忆楚伎之作。也就是说,梦窗一生情事,除了遣去的苏姬之外,杭州尚有一妾,不幸早亡;另有楚伎一人。这应当是根据具体的词句释义所做的进一步的修订,或者说,是为了能够圆词意而所作的一种解释。无论事关三姬中的何人,有一点,是杨先生肯定要传达给我们的,即梦窗词的背后,的确隐在着情爱本事。并且,牵涉的作品数量在100首之上,占梦窗全部340首作品的近三分之一。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比例,可以影响到梦窗词的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