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08)04-0082-14 一、惠洪文字禅与丛林无事禅、无言禅的冲突 自中唐以来,以马祖道一为代表的洪州禅中流行着两个重要话语,即“平常心是道”和“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而从北宋名僧惠洪《石门文字禅》所反映的情况来看,到北宋后期,这两个流行话语在禅宗队伍中造成了两个明显的弊病:一是标榜“平常无事,饥食困眠”的自然人性,拒绝经律论藏的学习和研讨,这种观点推向极端,便成为饱食终日的“纳饭师”、“粥饭僧”的借口。① 二是依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祖训,反对语言文字的记述和写作,这种观点推向极端,便成为蒙然无知的“哑羊僧”的借口。② 惠洪的禅学来自临济宗黄龙派。然而,黄龙慧南的三个最著名的弟子东林常总、晦堂祖心和真净克文,其禅学宗旨并不相同。据《大慧普觉禅师宗门武库》记载:常总主张“平常无事、不立知见解会为道,更不求妙悟”,批评“晦堂、真净同门诸老,只参得先师禅,不得先师道”。而祖心却骂不长进的学者说:“尔去庐山无事甲里坐地去。”(庐山代指常总,因常总住庐山东林寺)克文更指责说:“今时有一般汉,执个平常心是道,以为极则。……凡百施为,只要平常一路以为稳当,定将去,合将去,更不敢别移一步,怕堕落坑堑,长时一似生盲底人行路,一条杖子寸步抛不得,紧把着凭将去。”③ 常总坚持了唐代洪州禅“平常心是道”的传统,却忽视了宋代禅宗所处的特殊的文化背景,即整个社会文化全面高涨的背景。在禅宗队伍日益士大夫化的情况下,“平常无事”的宗旨多少显得与社会的需求格格不入。所以,常总的门庭很快就衰落了,到南宋初,已是“门如死灰”。祖心和克文虽然一致批评常总,都以求妙悟为宗旨,但二人对待文字和经教的态度却略有差异。概括说来,祖心虽亦主张学禅者应先通教乘,但认为经教的本质是“说食示人”,而禅宗的宗旨却是“自己亲尝”。④ 克文却主张“融通宗教”,即通过对佛教经论的研讨来达到妙悟禅学宗旨的目的。他曾与王安石讨论《圆觉经》文字问题,后由其弟子惠洪整理为《圆觉经皆证论》。⑤ 惠洪提倡“禅教合一”,笺释《楞严经》、《法华经》等,正是延续了克文的家风。因此,尽管祖心的高足灵源惟清与惠洪的关系本来不错,但是见到惠洪作《楞严尊顶论》,便毫不留情地写信呵诋他以文字之学“窒后人自悟之门”。⑥ 此外,克文的家风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即以诗文为工具宣扬佛学禅理,或者说“以笔砚作佛事”。仅据《云庵克文禅师语录》所载,克文就有诗偈近三百首,各体皆工。⑦ 而他的弟子也多好写诗作文。如靘禅师好吟咏,曾经题诗巨商家之壁,求得施主化缘。⑧ 慧日文雅写了《禅本草》,把禅比作治病的草药,而湛堂文准作《炮制论》相辅助,把参禅比作炮制草药的过程,两篇均“以文章为滑稽”。⑨ 惠洪的师弟希祖也“善论诗”,曾评陈叔宝、王维、王安石五言四句诗“得于天趣”。⑩ 这种家风也遭到当时一些禅师的嘲笑,据惠洪《临济宗旨》记载,他在临川住持北景德寺时,曾有上蓝长老来临川,对抚州知州朱彦说:“觉范闻工诗耳,禅则其师犹错,矧弟子耶?”(11) 言下之意是惠洪和他的老师克文只不过会写诗而已,在禅方面却完全是错的。上蓝长老的意见其实代表了禅门的传统观点,当时的老和尚“见少年嗜笔砚者,不背数必腹非之,以谓禅者不当以翰墨为急”(12),甚至“呵衲子从事笔砚”(13),诗文僧在丛林里普遍遭受排挤。 难道祖师所说的“平常无事”就真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难道祖师所说的“不立文字”就真是绝口不言、无识无知?倘若亦步亦趋、一成不变地执行祖师的教诲,那么无事无言的禅宗又如何能延续其独特的精神传统呢?事实上,任何一种思想学说的传承都很难通过沉默的暗示来进行,同时,任何一种思想学说的流播也很难仅靠口耳授受而传之久远,语言必须通过文字形式记录下来,才能真正成为一种精神传统传世。 正是有鉴于此,惠洪不顾禅门流俗的排挤呵责,义无反顾地亮出“文字禅”的旗号。他不仅利用佛学禅学的思想资源(内典),也借鉴儒家道家的思想资源(外典),批判了“无事禅”的倾向,修正了“无言禅”的宗旨,宣扬语言文字对于禅学的重要意义,宣扬研经论道对于禅人的重要意义,甚至宣扬记诵诗文对增益知识的作用,由此对“哑羊僧”和“纳饭师”、“粥饭僧”作出无情的批判和辛辣的嘲讽。 二、惠洪借鉴儒释道经典言论为文字禅所作辩护 关于惠洪“文字禅”的内涵,学界已多有探讨,兹不赘述。(14) 此处主要讨论惠洪是如何借鉴儒释道经典理论对“文字禅”的有效性进行辩护的。 首先,惠洪借用禅宗祖师自身“藉教悟宗”的经典言论,来修正所谓“不立文字”的禅门宗旨,从而强调“三藏精入,该练诸宗”对于学禅者的重要性。在《禅林僧宝传》中,惠洪称赞通玄“引《法华》以证成明佛祖之密说,泮然无疑,藉教以悟宗,夫岂虚语哉!”(15) “藉教悟宗”四字,正是禅宗初祖菩提达磨所倡入道途径之一“理入法”的精神。(16) 依此精神,则不必严守“不立文字”的宗旨。进一步而言,禅宗的祖师并非只有达磨一人,即使承认惟有“不立文字”才是达磨禅的要义,那么也不必固守这一家之说的门户。惠洪在批评北宋禅僧忽视永明延寿禅师所撰《宗镜录》时指出: 旧学者日以慵堕,绝口不言,晚至者日以窒塞,游谈无根而已,何从知其书,讲味其义哉!脱有知之者,亦不以为意,不过以谓祖师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之法,岂当复刺首文字中耶?彼独不思达磨已前,马鸣、龙树亦祖师也,而造论则兼百本契经之义,泛观则传读龙宫之书。后达磨而兴者,观音、大寂、百丈、断际,亦祖师也,然皆三藏精入,该练诸宗,今其语具在,可取而观之,何独达磨之言乎?……明窗净几之间,横篆烟而熟读之,则当见不可传之妙,而省文字之中,盖亦无非教外别传之意也。(17) 既然在达磨之前的马鸣、龙树,在达磨之后的怀让(观音)、道一(马祖)、怀海(百丈)、希运(断际),都“三藏精入,该练诸宗”,那么达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绝对有效性也就值得怀疑了。所以惠洪重新阐释了达磨的禅学宗旨,这就是在熟读文字的基础上去体会“教外别传”之妙。也许这才是弥合“藉教悟宗”与“教外别传”之矛盾的惟一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