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是宋诗风格① 形成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诗歌,因其鲜明独特的风格特色被呼为“荆公体”。其诗歌创作的进阶,轨迹清晰,界限亦觉分明:少年时代及其宦游期间的诗作,意气风发,光昌流丽;自任群牧司判官(嘉祐元年,即1056年)至“二次罢相”(熙宁九年,即1076年)期间,诗作大多峭劲雄奇,壮丽超逸;罢相退隐江宁的10年中,诗风更转深婉精妙。[1]419 “荆公体”艺术生命力之所以经久不衰,综观诗人之躬行及其精神创造的指归,其诗其人的佛家怀抱当是根抵性的原委。 王安石早年跟随做地方官的父亲饱游饫看,中进士后又得十几年的宦游,晋身朝堂后于事业上施展身手的经历,再加上他“无所不读”② 的阅读质量以及禅家“烂熟”期的时代背景,还有他之于佛理禅旨的精妙把握与非凡颖悟,使其对于时代、人生的体察、况味,尤显洞彻。如何解决、排遣现时现世的忧患,王安石无论在尘世社会抑或于内心世界都发挥到了极致,“行世间法”,他付出了尽其所能的努力,建设内心世界做到了尽其可能的完美。他以“三不足”精神③,变法图强,为国利民,又以“出世间法”营构自己的精神家园,而这种两手准备均始于那种深刻的忧患,均来自宽大包容的佛家怀抱。据《鹤林玉露》载:“荆公拜相之日,题诗壁间云:‘霜松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如此之清醒,如此之眼力,如此之胸襟,难怪释子惠洪亦惊叹:“此老人通身是眼,瞒渠一点也不得”。[2]621 因此读其诗,见其高峻,见其深彻,见其雄奇、流丽、恬淡、平和而从容不迫,便知内有所自,内中别具一副心肠。贺裳尝谓:“读临川诗常令人寻绎于语言之外,当其绝诣,实自可兴可叹,不惟于古人无愧而已”而“特推为宋诗中第一。”[3]418 此论从某种意义上说来亦属中肯之论。 佛家认为人世痛苦的深幽原因是“无明”④ 状态所生,摆脱痛苦烦恼,止息大苦蕴聚,唯有智慧能够。佛家看重智慧的作用,比尘俗深似一层,它不仅通达“有为之事相”,还须通达“无为之空理”。到达智慧境界次第、程度、结果,佛家有极丰富的称谓,诸如“慧身”、“慧眼”、“慧光”、“慧印”、“慧门”、“慧根”、“慧心”、“慧日”、“慧水”、“慧流”、“慧海”、“慧云”、“慧灯”、“慧灯王”等等。王安石之所以“无所不读”、“学无常师”,[4]698 他是在追求一种超越时空、超越尘俗、超越学统派别的理性。他看到了佛理的涵盖性、包容性、恒久性,也体验了佛理的说服力,熙宁五年(1072)五月王安石与神宗对话有这样一段:“安石曰:‘臣观佛书,乃与经合,盖理如此,则虽相去远,其合犹符节也。’上曰:‘佛,西域人,言语则异,道理何缘异?’安石曰:‘臣愚以为:苟合于理,虽鬼神异趣,要以无易。’上曰:‘诚如此’。”[5] 王安石“荆公体”诗歌一大亮点是其“翻案诗”。诗人长于“翻案”,“翻案”意在翻新,翻新又能出奇,王安石能够做到,概括说来,一是其博学多闻,二是非凡的经历,三是坚韧的意志,四是丰沛的内心情感,五是对佛理禅旨的精妙把握和非凡的颖悟力。这第五条是那个时代能够做到的最高理论修养,同时又是一种人格涵养。倘若失落了这一大关节,王安石现象则顿成谜团,多生疑窦。甚至连学者兼诗人的朱自清到后来才悟到:“半山本学韩公,今当参以摩诘。此旨世人不解。”[6]425 意谓倘不从王维的角度研究“半山”,则难得“半山”之旨。这该引起学界足够的注意。诗人的翻案诗,堪称诗歌议论化的典范,亦是“变唐人之所已能,而发唐人之所未能”的一种努力。其著名的《明妃曲二首》,闪烁着智慧的灵光。该诗既出,广为传诵,欧阳修、司马光、刘敞、曾巩等都写了和诗,然而,诸作均不及王作。欧阳修虽调动诸多艺术手段,甚至也动用了散文法,对王昭君寄诸深切同情,诗作诉诸胡地环境的恶劣,抨击汉元帝的昏聩,慨叹红颜薄命;司马光也描述了异乡的沙寒草木稀,“明妃挥泪”、“汉主伤心”,悔不当初,“不若”“住巫山”“嫁乡县”的好,诗末也推出一位“咫尺掖庭犹可欺”的“白头肖太傅”,但诗情诗意总不如人意。王安石之作议论高妙,情深意新。王昭君那“泪湿春风”、“低徊顾影”的“意态”,是画手描不出、“画不成”的,毛延寿实属“枉杀”③[7]452-455,此王作翻新其一;在交代了昭君“一去”心知“难归”,汉衣着尽,家乡消息只能年年赖雁传递后,着一“出奇”之论:“人生失意无南北”,并证之以“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实在出人意表,出“其”不意。连同第二首之“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亦极富人情,亦翻新出奇。这且不管是诗中“家人”说了“人生失意无南北”,还是“沙上行人”道出“汉恩自浅胡恩深”,这都是一种包容宇宙的智慧,一种高妙的理性洞彻。黄庭坚也以为该诗“词意深尽,无遗恨矣”,并认为“荆公作此篇,可与李翰林王右丞并驱争先”。[8]卷六,66 王安石七言绝句《乌江亭》也是“翻案”“翻新”的胜例,且是道地的“荆公体”⑥:“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弟子今虽在,肯为君王捲土来”。该诗一是针对项羽之意,也有针对唐人杜牧之意。杜牧认为,兵家胜败,不可期预,项羽该“包羞忍耻”以图“捲土重来”。王安石却从一种从未有过的高度,洞悉了项羽失败的根本原因:乃是政治、军事上的种种不得人心所致。在“壮士哀”、“势难回”的滔滔现实中,纵是江东弟子“今虽在”,谁能肯为其捲土重来!之于历史的翻案,翻新,自然是智慧的识断,对于历史的评判臧否,主要是当下的寄寓籍喻,它展示了一种“行世间法”的佛家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