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左翼学者特里·伊格尔顿在英刊《国际社会主义》第122期(2009年3月)发表文章《文化与社会主义》,从文化与身体的关系出发,探讨了社会主义的必然性问题,文章主要内容如下。 人类在刚出生时,都是未发育完全的,毫无生存和自我保护能力。这不只适用于牛津剑桥的教员,同样适用于整个人类。后来,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将实现某种程度的自我管理,但也要建立在继续依赖他人的基础之上。但这一次的依赖是文化上的而不是物质上的了。只有通过依赖他人的这种我们称之为文化的形式,人类才得以自给自足。我们都喜欢幻想自己的血统更高贵或者(更具欺骗性地认为)没有祖先——我们是从自己脑袋里爬出来的,或是从自己的肋骨变来的。正因为没有出生就无所谓死亡,我们藉此产生出了让人倍感欣慰的关于永生的幻想。 这就是我们可称之为资产阶级或浮士德之类的人,这类人有太多不能被满足的需求和意愿。因为物质主义是重大的制约因素,所以他们私下认为自己是完全非物质的人。这是一群除了自己,对终点、起点、立场和目标都不甚了解的家伙。当世贸大楼被恐怖分子的飞机撞毁,他们立即决定在原址建一幢更大的楼来代替。 因为我们都出生过早,几乎无法应付周遭环境。要是没有文化的正确引导,我们必将很快死去。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司汤达或肖斯塔科维奇对我们的生存至关重要。我指的是“教育”意义上的文化,“教育”是莎士比亚用来中和“自然”与“文化”的一个词汇。剧作家爱德华·邦德谈到我们与生俱来的所谓的“生物期望”时,这样写道:“婴儿期望自己被照顾,不仅是食物,还有情感上的安抚,期望自身的脆弱能被庇护,期望自己降生在一个期待其降生的世界中。”那些围在摇篮周围的面孔若不和婴儿交谈,它便永远不可能成长为一个人。由于其具有了人类的躯体,它当然会是人类。但是成为一个人是需要后天努力的。邦德用这唯一的标准来衡量当代资本主义,因而拒绝用文化一词来为之增光添彩。 你可能会注意到,此处的文化既是一个描述性的词汇,又是一个规范性的词汇。它中性地描述生存所必须面对的事情,但同时也提及了关爱,因此也是一种价值术语。如果没有某种文化的关怀全力迎接我们,我们绝不会健康成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化”这个词跨越了事实和价值之间的鸿沟——也就是实际情况和所期望情况之间的鸿沟。 所有这些都表明,文化是我们的本性。从后现代开始,就有人主张文化是我们的本性,作为后现代思想,我们可以为文化加官晋爵。文化无处不在。 只有语言动物,即存活于有意义的世界中的动物,才能拥有文化。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的意义是要与其他人超越单纯的身体接触共用一个感官世界。这不仅是增加了一些额外的感官感受,并且要在顷刻间将其转换为形式。这使我们的肢体向外部一系列复杂网络和组织延伸,反过来也向内延伸,赋予了精神以深度和内涵。整个文明就是我们身体的延伸,技术是一种弥补。劳动、讲话、给事物下定义、自我改善、自我超越的肉体使得技术成为可能。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你要是想看看灵魂是什么样子,看看身体本身就知道了。 现在,这既令我们欢喜,也是我们的灾难。这种有语言的、由文化造就的生物相比于其他生物来说在各个方面都占据着绝对的优势。语言,和以其为媒体的文化或概念世界,使我们与其他生物在对决的过程中取得了决定性胜利。语言有这样的作用是因为它帮助我们客观地认知并能够面对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我们异化和取得成就的源泉。语言文化也意味着我们能够建立起比仅仅是肢体互动更为亲密和强烈的关系,也就是精神、灵魂和意识。 意识更像是从我们之间交流产生的而不是来自个体,更像是肢体协调的舞蹈而不仅是脏器的运转。由于这种独特形式的交流,我们能消除身体间的障碍从而更接近他人。对于像我们这样的语言符号生物,生理行为并不比语言更能使人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事实上,像拥抱和握手这样的行为只能在一个由意识构成的世界里有意义。语言并不是分享事物的替代品,语言是一种更深刻的分享事物的方式。在这样一个意义构成的世界中生存,既让我们荣耀又让我们恐惧。语言,或者说概念,使我们从生物每日重复活动的枯燥束缚中解脱出来,又赋予了我们历史。 因为我们的生活中有文化和历史,我们的存在便立即扣人心弦地波澜壮阔起来。对比起来,其他生物的生活要无聊但安全得多。或者更确切地说,它们的不安全仅仅是因为我们的存在。拥有历史意味着我们永远不能完全重复自己。就像语言本身,我们是造物主没有完成的作品。这也意味着即使我们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仍会觉得它的到来武断而无理。正像麦克白夫人认识到而她丈夫没有认识到的那样,去超越我们的本性正是我们的本性。在一个由意识构成的世界生存,同样允许我们在有意义的背景下和在正确性的基础上进行反应。在反思我们自身的时候,我们把自己分为了两部分,既是我们的思维的主体也是其对象。 生物注定要不断地冒险。比如说,因为总是有更多来自它本身源头的意思要表述,就是说概念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内在不稳定的。从诠释本身亦需要被诠释这个角度来看,永远不可能有终极诠释这么一码事儿。也不会有终极词汇,因为一个词汇只有通过其他词汇表示才有意义。我们能够生活在历史中是因为我们能够自我超越,也就是说他们允许我们不受限制地用我们决定的方式来决定事情。这使得我们自身能够有些创造性,使得我们的生活不会是循规蹈矩,一成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