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人的文化性格之中,充满了布尔乔亚与波希米亚两种“基因”的对峙,以致于最后融合成上海独特的“小资”情调;在意识形态层面,上海既曾经是自由派文化的大本营,又是左翼批判文化的故乡;上海有悠久的知识精英启蒙传统,也有同样源远流长的市民消费文化传统;上海是一座世界主义的城市,但在近代历史之中,又是爱国主义、抵制洋货运动的发源地;上海拥有近代中国最发达的市场资本主义的历史遗产,又有着长达半个世纪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深厚传统。这一切,都塑造了上海城市文化的多歧性格。 许纪霖 讲演者小传 1957年出生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紫江学者,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华东师大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历史系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博士生导师,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常务副院长。 近年来主要从事二十世纪的中国思想史和知识分子的研究以及上海的城市文化研究。著有《无穷的困惑》、《智者的尊严》、《另一种启蒙》、《新世纪的思想地图》、《回归公共空间》等作品。 一、风雅与世俗 雅俗共赏的江南文化传统承继到近代,使得上海的城市文化不像京城的士大夫文化那样纯粹大雅,也不像北方民俗文化那样彻底大俗。 上海是近代都市文化的代表,大都市文化是精英文化,还是大众文化?精英与大众的二元文化分析模式,对于上海来说,通常是失效的。固然,上海是近代大众文化各种流行小说、流行音乐、流行戏剧的发源地,民初的言情小说被称为鸳鸯蝴蝶派,海派的京剧比较起京派更多商业与市场的元素,然而,上海同时也是精英启蒙文化的摇篮。最早的政论性报纸《时务报》1896年创刊于上海,梁启超作为报纸的主笔,以“笔锋常带情感”的魔力,倾动大江南北,《时务报》象征着近代中国批判性公共领域的诞生,也象征着第一代批判性公共知识分子的出现。晚清的启蒙源于上海,同样,民国初年新文化运动的序幕,也是在上海拉开,1915年9月陈独秀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后来改名为《新青年》,将启蒙的火种接力到北京,启蒙遂蔚成大潮。 上海的启蒙与北京不同,北京是中国的学术中心,精英文化凭藉的北大、清华等著名国立大学。上海是全国的文化中心和舆论中心,最有影响力的报纸、发行量最大的书局、品种最丰富的杂志都云集上海。报纸、杂志和出版业,构成了近代的传播媒介。传播媒介与大学不一样,大学吸引的是知识精英,而媒体面向的是各类社会大众。北京的启蒙是精英对精英的启蒙,走不出精英的圈子;而上海的启蒙,则是精英对大众的启蒙,通过媒体的管道,诉诸于公共舆论、教科书和流行读物,直接面向社会公众。 启蒙之所以成为生意,乃是与现代印刷业的出现有关。印刷技术的现代化,使得廉价的出版物成为可能,令一般社会公众都能买得起,而白话小说、白话文的推广,又使得阅读大众迅速扩张。上海的精英文化与北京不同的,便是以印刷资本主义为背景的传播媒体。报纸、杂志与书籍,皆是受市场法则支配,皆要考虑到阅读大众、戏剧大众和电影大众的欣赏口味和审美取向。于是,上海的精英文化与启蒙事业,便不是一个精英向大众布道的单向过程,而是精英与大众的互相影响、互相制约的双向过程。 于是,在上海文化之中,精英与大众、启蒙与生意之间,并没有一条绝对的界限。以国内最大、最有影响力的商务印书馆为例,在民国初年的启蒙运动之中,它的影响力绝对不在北京大学之下。商务印书馆走的不是上层而是下层路线,它出版了大量的辞典、教科书和通俗学术性读物,将新科学、新学科和新知识传播于社会,它所创办的杂志系列:《东方杂志》、《教育杂志》、《妇女杂志》、《青年杂志》、《小说月报》、《自然界》等等,除《东方杂志》面向知识界之外,其余都是面向特定的社会大众,走市场路线,却绝不媚俗;教化大众,却不居高临下。1930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共计2000卷的《万有文库》,收集有各种中外的经典读物,以简装、价廉的方式面向一般读者发行,其工程之大超过法国启蒙学派的百科全书,在文化效益和市场效益上取得了双向成功。 北京的五四启蒙阵营,到1925年之后,发生了深刻的分化,自由主义、国家主义和社会主义,都是启蒙运动的产物,作为启蒙的不同遗产,却相互对峙,意识形态的冲突与紧张,在北京表现得非常激烈。但在上海,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开明书局等主流出版媒介,虽然有自己的价值倾向,却不置于前台,他们以一种广义上的自由派姿态出现。比如商务的老板张元济,取的是兼容并包的态度,各种“主义”的著作,只要言之有理、持之有故,皆在容纳之列。因此,很难将上海出版界的文化人分为西方派与传统派,对于中西文化,他们勿宁是调和的、会通的,这是海派文化的精神所在。 上海有启蒙传统,也有消费文化,启蒙与娱乐之间,并非天人两隔,精英的雅致与大众的世俗,也是相通的。上海城市文化的本土渊源之一,是明清以来的江南文化。江南文化的传统便是士大夫文化与市民文化的互相交融,俗中有雅,雅中有俗。这一雅俗共赏的江南文化传统承继到近代,使得上海的城市文化,不像京城的士大夫文化那样纯粹的大雅,也不像北方民俗文化那样彻底的大俗。近代的北京是一个二元的世界,大学里的洋教授与胡同里的骆驼祥子们,绝不可能欣赏同一种文化。但上海不一样,上海的文化人与市民阶级在文化上处于同一个世界,既过着世俗的生活,又力图附庸风雅,风雅与世俗,精英与大众,虽然有界限,却没有无法跨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