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地景(landscape),是人与地方(place)互涵共生而形成的一个情感性与意义性的空间。如果说地方是一个“有意义的区位(a meaningful location)”,是人类创造的有意义的空间,那么地景则着重于人在地方空间中,地方是观者必须置身其中,而地景定义中观者则位居地景之外。①地景透过一种观视机制与观视位置以观看地方风物,进而开启欲望的流动与情感的认同。人与地方的互为作用,演绎出特定的社会关系与文化象征意义。呈现于地景空间中的日常生活与文化活动,也就被赋予一定的社会价值与人文意涵。“地理景观并非一种个体特征,它们反映了一种社会的—或者说文化的—信仰、实践和技术。地理景观就像文化一样,是这些因素的集中体现。”②地景其实反映出不同时代社会信仰、文化实践等因素的汇集与铭刻,它们在不同的社会文化脉络中存在、演变,也在不同的空间中流播、传衍,从而影响着文化与社会意识形态的建构。 沧浪亭是苏州现存古典园林中最古老的一座园林,千百年来,数度兴废。作为地景的沧浪亭,伴随着特定的文化建制活动,铭刻着一代又一代的文化变迁。在不断刮除重写(palimpsest)的文化再造工程中,沧浪亭地景的文化铭刻,也随着反复的消除、杂混而变异而转新。从某种意义上说,地景就是一种“历史的重写本”,“重写本反映了所有被擦除及再次书写上去的总和”,“是所有随着时间消逝增长、变异及重复的文化的总和或集中体现。”③沧浪亭地景随着文化风尚的转移与价值意义的变迁,不断被张扬为一种隐逸精神的象征,也不断被赋予新的意涵。在不断的增添、置换、变化与重写中,沧浪亭地景既塑造了人群与地方如何与过去和当下发生关联的价值观念,也随着时间的流转被赋予不同的文化诠释与意义再造。作为地方的沧浪亭如何获得建构与书写,作为地景的沧浪亭又如何呈现不同的意义再造与文化再现,尤其是文人的感情投射如何介入沧浪亭地景,使之成为一个共同的地景空间与精神符号,这正是本文关注的话题。 一般认为,沧浪亭最初系五代时吴越国广陵王钱元璙的近戚中吴军节度使孙承祐的池馆。据范成大《吴郡志》记载,沧浪亭始建之时,“积土成山,因以潴水”,“积水弥数十亩,傍有小山,高下曲折,与水相萦带。”(《吴郡志》)北宋庆历年间,苏舜钦(1008-1048)罢官后流寓苏州,以四万钱购得孙氏池馆。在水旁筑亭,取名为“沧浪亭”。苏舜钦,字子美,原籍梓州铜山(今四川中江东南)。自曾祖起移家开封(今属河南)。仁宗景祐二年(1035)进士,历任蒙城、长垣县令,入为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当时杜衍、富弼、范仲淹执政,主持“庆历新政”。苏舜钦为杜衍之婿,支持“庆历新政”,而遭人陷害。御史中丞王拱辰让其属官劾奏苏舜钦,劾其在进奏院祭神时,用卖废纸之钱宴请,以监守自盗罪削职为民,于庆历五年(1045)四月远离京都,闲居苏州。后复为湖州长史,庆历八年(1048)十二月去世。(《宋史·苏舜钦传》)苏舜钦在《沧浪亭记》中描绘了初建“沧浪亭”的情况:“一日过郡学,东顾草树郁然,崇阜广水,不类于城中,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间,东趋数百步,有弃地,纵广合五六十寻,三向皆水也。杠之前,其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访诸旧老,云钱氏有国,近戚孙承祐之池馆也。坳隆胜势,遗意尚存。予爱而徘徊,遂以四万钱得之,构亭北碕,号沧浪焉。”苏舜钦的表弟韩雍(字持国)对此很不理解,认为他“去离都下,隔绝亲交”,“独羁外数千里,自取愁苦”。苏舜钦遂有《答韩持国书》说明原委,称他被削职为民后,“不敢犯人颜色,不敢议论时事,随众上下,心帜蟠屈不开”,而且“被废之后,喧然未已,更欲置之死地然后为快”,“故闭户或密出,不敢与相见,如避兵寇。偷俗如此,安可久居其间!”所以不得不远离京城是非之地,远下苏州。沧浪亭其实成为苏舜钦安放心灵的所在。沧浪亭“居室稍宽,又无终日接奔走之劳,耳目清旷,不设机关以待人,心安而体舒放。三商而眠,高舂而起,静院明窗之下,罗列图史琴尊,以自愉悦。逾月不迹公门,有兴则泛小舟出盘阊,吟啸览古于江山之间。渚茶野酿足以销忧,莼鲈稻蟹足以适口,又多高僧隐君子,佛庙胜绝,家有园林,珍花奇石,曲池高台,鱼鸟留连不觉日暮,遂终此不去。”(《答韩持国书》)苏舜钦曾写下《初晴游沧浪亭》、《沧浪静吟》等多首诗作吟咏“沧浪亭”,“时时携酒只独往,醉倒唯有春风知。”(《独步沧浪亭》)④“沧浪亭”的园林之胜与苏舜钦的悠然之情昭然可见。 苏舜钦卒后,沧浪亭为章楶和龚氏两家所有。章楶扩大了沧浪亭的面积,又在沧浪亭北面的洞山下发现嵌空大石,以为是广陵王时所藏,于是“增累其隙,两山相对,遂为一时雄观”(范成大《吴郡志》),时人称为章园。章氏之子又用三万贯钱买黄土,增筑山亭,至此,“圆亭之胜,甲过东南。”(《沧浪亭新志》)绍兴年间,韩世忠据此为韩蕲王府,俗称“韩家园”、“韩园”。韩氏在两山之上筑桥相连,名为“飞虹”,山上建“寒光堂”、“冷风亭”、“翊运堂”,水边筑“濯缨亭”,梅亭名“瑶华境界”,“竹亭”名“翠玲珑”,桂亭名“清香馆”,但仍以沧浪亭为最胜。南宋绍定二年(1229年)刻制的“平江图”石刻中即有沧浪亭,大门朝南,周围三面环水,园内修篁绿荫,树木蓊郁,其亭依然立于园子北部。这大致反映了两宋时沧浪亭的地理空间构成。 元明时期,沧浪亭基本上为僧侣所有,磐音缭绕,香火明灭,曾经是“妙隐庵”、“大云庵”等寺庙所在,此时的沧浪亭,园林之貌邈然。据沈周《草庵记游并引》,这里“竹树丛邃,极类村落间”,“隔岸望之,池浸一水中”,“环后为带,汇前为池,其势萦互,深曲如行螺壳中。池广十亩,名‘放生’,中有两石塔,一藏四大部经目,一藏宝昙和尚舍利”,“南次通一桥,惟独木板耳……人行则足栗股彻,撤桥若与世绝。”“空山水流,入境俱寂,宜为修禅读书之地。”文徵明在《题苏沧浪诗贴》中也说:“所谓沧浪亭者,虽故址仅存,亦惟荒烟野草而已。”明嘉靖间,苏州知府胡缵宗为纪念韩世忠,把“妙隐庵”改建为“韩蕲王祠”,而文瑛和尚则于“大云庵”旁重建“沧浪亭”,并请归有光为之作《沧浪亭记》。到了清康熙年间,沧浪亭才得彻底重修,恢复原貌。当时河南商丘人宋荦(1637-1713)抚吴,寻访遗迹,披阅图乘得“沧浪亭遗址”,偶过所见“野水潆洄,巨石颓仆,小山聚翳于荒烟蔓草间,人迹罕至”(宋荦《重修沧浪亭记》),于是重加修复,构亭于山上,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二月落成,请文徵明书“沧浪亭”三字匾额,同时在园北临池加石桥为入口,成为今天“沧浪亭”的地理基础。这个北门在康熙三十九年王石谷所绘《沧浪亭图》中已有显示。乾隆年间,画家金廷标一改历来从南向北绘沧浪亭地景的惯例,改从北向南绘成《沧浪亭图》,以至后来变北门为正门,南门逐渐消失,至今南门的遗迹已无从寻觅。当时循北麓稍折而东,构小轩曰“自胜”。迤西十余步,为屋三楹,前亘土岗,后环清溪,曰“观鱼处”。亭之南翼以修廊,曰“步埼”。从廊门出,有堂翼然,即“苏子美祠”。宋荦对此颇感欣慰,“暇辄往游,杖履独来,野老接席,鸥鸟不惊,胸次浩浩焉,落落焉,若游于方之外者。”他感叹,“嗟乎!当官传舍耳,余有时而去,而斯亭亡恙,后之来者登斯亭,岂无有与余同其乐而谋所以永之者歟。”(宋荦《重修沧浪亭记》)清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江苏巡抚吴存礼“常念所谓沧浪亭者,前贤遗迹,播之歌咏,载在志乘”,于是再次整其颓圮,增建御书碑亭。“登其亭,高旷轩敞,心舒目开,远岫浮青,曲池泻碧,左右老树数株,参差交映,四时苍翠不凋,诚为吴中灵异之境,旷千百年而有待者也。”(吴存礼《重修沧浪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