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引 “南辕北辙”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在今天这个所谓全球化时代,如果这其中的“南与北”置换为“东与西”,事情不就有了一点文化的或是地缘政治之类的意味了。 大概由于南辕北辙这段故事的警示效应所致,所以方向问题从来事体重大。“辕”之所指,乃为正的。中国古代科技先锋所发明的方向仪,便被命名为“指南针”(此外还有今天不常被提起的指南车)。这本来可能也是一种真正富于中国特色的遗产,与天学(星象、天文、历法)、地学(勘舆、地理)有天然联系的空间方向问题,很早便获得了丰厚悠长的伦理学、政治学的价值余韵。举凡亲朋小聚、乡党宴饮、送往劳来、婚丧喜庆、阴宅明堂,乃至排兵布阵、城邦构划、国家祭典……方向不但成为家国礼仪的重要因素,更直接成为政治合法性的直观表征,甚至成为具有魔魅意味的谵语或箴言。时而是南,时而是东,或东或南,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上意义非凡。(尽管人类学家、宗教学家与文明史家可能会随时提醒我们,所有方向问题的价值化都与远古人类的太阳崇拜有关,天文学家和星象学家更会断然指出,发生在大地上的一切,都必然地与地球与太阳的相对坐标有关。但这与本文题旨略远,故我们权把这类视角暂时收敛。)皇帝一登龙庭,立地面南而坐,士子十年寒窗,大不了也就弄个面北而朝。从“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古代铭文,到“东方红,太阳升”、“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等现代豪语,乃至近年耳熟能详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文化预言,方向问题的意义异乎寻常地文学化、象征性地纵情蔓延。一种思想、一种意识形态话语一旦获得霸权地位,它便成了“行动的指南”——方向问题的价值色彩总是如是浓郁。 尽管对几何学一往情深的希腊哲人似乎还来不及将方向问题价值化,但是在西方语言中,方向似乎也并不尽是纯空间问题——只是看来没发现可与中国语文相比拟的那么浓烈的价值色彩。(近代以来的形形色色的东方主义话语是另一个问题。在近代以来的欧洲,“东方”一词不管引起多少色香味俱全的遐想或阴沉怪诞的意象,都从未上升到国家、民族、社会、历史何去何从的高度。)拉丁语中的oriente和occidente,东与西,东方与西方,都确凿地与太阳升起和降落的方向有关,所以现代德语中有所谓的Morgenland(晨光国度)和Abendland(夕照国度),分别指谓东、西方。但是“方向”与“导向”一类词汇的意义并不与我们古代语言中的“南”与“指南”迭合,也就是说,不以地球的磁极为指归,而是和“东”关联。例如在现代德语中,Orient指的是东方,而其动词orientieren则指寻找、调校方向、找路,至于其动名词形态Orientierung,就是方向与导向了。在美洲大陆发现之前的欧洲,一旦有什么“跨国行动”,倒的确是“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姑不论是代代不绝的商旅,还是亚历山大远征军、十字军、传教士、历险者和浪游者。当今波恩大学东亚系出版的一份亚洲研究杂志就叫Orientierung,该译作“导向”、“方向”还是“东方”?悉听尊便。 当东西南北不惟作为抽象的空间参照系统的随机设定,而是进一步地与具体化的“方”连接,并且此“方”成为所指略为明确的地缘政治或文化概念时,问题便复杂起来了。比如说——东、西方,特别是在近代以来的中国语境之中。 东、西方这一语式在百年来汉语中使用率之高,恐怕是从社会语言学角度足可叹为观止的事情。从高人学者至野叟村夫,每有所论,便不免自然而然地带出一点西方如此这般,东方又这般如此之类的论说来,有时候,这“西方”还会被更加雾气十足的“人家外国”所置换。至于什么是所谓的东方,什么是所谓的西方,东自何始,西自何终,若所谓的东西方真的判然有别、畛域分明,其疆界又何在之类的问题,又委实朦胧得很。而因其朦胧,所以便“文化”——再没有什么比谈谈文化之类的题目更保险的了!其他一切,似未引起太多深究的兴致。这东与西,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地理概念?政治概念?文化概念?还是什么? 二、地理自我中心主义的有限合法性 事实上,东与西,东方与西方,原本并不是一个很中国的问题。换言之,这种“话语”(Diskurse,当前通译如此,一直颇觉难以索解,是否译为“论式”或“语式”更切近些?)在中国人的精神视野中原本并不占据太特殊的位置。我们碰到的首先是“中”的问题,之所以有“东西”,便首先因为有“中国”。人我之辨,是人类诸多基本生存经验中至为关键之一种。而一个“文明人”的悲剧就在于,这种经验往往直接地便可以泛化,“我”于是便成为“我们”。更其悲剧性的还在于,在“我他之辨”、“我们他们之辨”出现之后,却又日甚一日地胶着于那个无比亲爱的“我”和“我们”——无明由是而生,苦痛于是无尽,世界从此也似乎就经常灰暗得很。在此意义上,大乘佛教空观思想的意义,尤其对健康的人性的心理生活的意义,无论怎样估计都恐怕不会过高。正缘于中之既立,人们始而纵目于东西南北。这里我们便碰到一些在视界上有自我中心主义色彩的东西。 人们当然首先会谈论华夏民族生息之地的地理环境:东有汤汤海水,北有荒荒草莽,西则或黄沙漫漫或冰峰刺天,南呢?无非是蛮夷
舌之地,是原本就不太入中原礼法之士的法眼的地方。于是中原心态、中国心态等等所谓华夏中心主义的东西,便先有了地理学和心理学上的必然。从出于楚辞《招魂》中的那些热切的呼号中我们不难发现,即使是那些稍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判为南蛮的古代楚人,他们一样是将自己的家园视为尽善尽美的世界中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