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10;B8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09)03-0128-06 一、从柏拉图谈起 空间是什么?空间的传统定义,大体是把它界说为一个三维立体、向四面八方无限延伸的、将天下万物悉尽包纳其中的真空状态。可是这个真空状态又从何而来?我们设想它是上帝创造的。可是上帝在创造空间之初,他本人是处在怎样的空间里面?或者说,上帝是在怎样的虚空混沌里创造了空间?即便虚空混沌,难道不也是空间?《旧约》开篇就说:“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1](1:1-2)这是上帝在六日创世第一日创造光之前,酝酿做工的状态。即是说,在上帝创造世界之前,这世界上已经有了空虚混沌的地和渊面黑暗的水,遑论容纳这原始的地和水的原始空间。可见,如果我们不来枉断空间的历史较上帝更为悠久,它至少也和上帝一样古老。可是,普天之下万事万物,包括接纳和度量这万事万物的空间和时间,不都是上帝的创造吗? 由是观之,柏拉图《蒂迈欧篇》分析空间的时候,心里多半也充满了类似的疑惑。这疑惑用柏拉图自己的话说,足以促使他来重新讨论宇宙问题。具体说,柏拉图承认他原来将世界即存在一分为二,分别界定为理性原型和这个原型的派生摹本即现象界的做法,已经不复能够适应需要,因为它没有涉及第三类的存在。这个第三类的存在不是别的,正是空间。我们来看《蒂迈欧篇》中的这一段话: 我们分出了两类存在,现在必须来说明一个第三者。前两类存在对于我们先时的讨论,固已经是足够了:其一我们设定是理智的模式,是永恒不变的。其二不过是前者的模仿,它是生成的,也是可见的。考虑到这两类存在已经够了,我们当时没有分出第三种来。但是现在的论证,似乎需要我们用语词来确立这另一种存在,即便它说不清楚,也看不清楚。我们如何来看待它的本质?我们回答说,它是一切生成的载体,某种程度上说,是为天下之母。我讲的是实话。但是我必须用更清晰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因为许许多多的原因,那委实是殚精竭虑的工作。[2](49,a-b) 这段话把空间界定为理念和现象这两种基本存在模型之后的第三种存在,称它是一切生成的载体,将天下万事万物尽收彀中,所以它是天下万物的养育者,是为天下之母。在后代学者看来,柏拉图的以上描述开启了西方理性主义哲学的空间阐释传统,即是说,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笛卡尔和康德,都是把空间看作一个客观的、同质的载体或者说容器,判然不同于我思故我在的认知主体,而人类的一切活动,就在这个为天下母的空间之中展开。 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中空间(space)和地方(place)两个词基本上通用。他的主要论点是,所有物体都有长、宽、高三个维度,但是地方不可能是物体,因为若是,那么同一地方就势将出现两个物体。反之,如果物体具有地方或者空间,同理它和地方也就混沌五分。那么地方是什么?空间又是什么?同柏拉图《蒂迈欧篇》里的说法相似,亚里士多德发现言说空间也有一种仿佛做梦的感觉。空间也好,地方也好,甚至它们存在与否,还真值得认真做一番哲学思考。 在今天的后现代语境中,我们发现愈演愈烈的空间转向,针对的正是柏拉图以降的这一理性主义空间阐释传统。空间、地方、文化地理学,一时成为“后学”的口头禅。菲利普·韦格纳(Philip E.Wegner)在他题为《空间批评:临界状态下的地理、空间、地方和文本性》的文章中,枚举上个世纪下半叶以来围绕空间转向著书撰文的作者,罗列了一大串名单。按照他的分类,包括社会理论家阿尔让·阿帕都莱(Arjun Appadurai)、米歇尔·德塞都(Michel de Certeau)、福柯、吉登斯、列斐伏尔等;地理学家大卫·哈维、多琳·玛西(Doreen Massey)、奈尔·史密斯(Neil Smith)、爱德华·索亚、段义孚等;建筑学家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曼弗雷多·塔夫里(Manfredo Tafuri)等;哲学家德勒兹、德里达、伊丽莎白·格罗斯(Elisabeth Grosz)等;艺术批评家维克托·伯金(Victor Burgin)、T.J.克拉克(T.J.Clark)等;文学和文化批评家贝尔·胡克斯(Bell Hooks)、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卡伦·卡普兰(Caren Kaplan)、墨美姬(Meaghan Morris)、爱德华·赛义德和雷蒙·威廉斯等等。这个空间转向涉及的学科和其间的领军人物名单,最终要说明的便是,西方传统哲学的空间观念亟待更新了: 针对此类观念,这些各门各类思想家们的著作,以大相径庭的种种方式,表明何以空间既是一种生产,系通过各不相同的一系列社会过程和人文干涉形构而成;又是一种力量,反过来影响、指引和限制着这个世界里人类存在和行动的可能方式。西方的现代性,诚如索亚强调说,这样看来便可被重新解读为一个既是历史的,又是地理空间的规划。[3](P181) 历史是时间,地理是空间。故现代性的历史不但是纵向的时间的历史,同样是横向的空间的历史。或者更具体地说,现代性进入它的后现代阶段之后,时间不断加速下来,空间正在替代时间,成为后现代文化的一个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