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2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518X(2009)01-0231-04 新中国的成立除了带来政治上翻天覆地的变化外,也成为中国美术史上一条明显的分水岭。从1949年开始,一套源于解放区美术的图像系统被推广至整个国家的视觉文化领域,并迅速取代旧图像而成为新中国最重要的表意系统之一,可以说,直到今天,中国美术的现实形态在很大程度上仍受其影响。这一图像系统更替的过程究竟出自何种动力?新的图像符号是如何克服旧的语义场从而确定它的隐喻意义?这种新的符号又将如何主导中国现代美术的走向? 这些都是解开中国美术发展史上许多宏观问题的枢纽所在,但当前的研究者大多着眼于对现象的微观描述,却没有看到事关整体发展的关键问题。鉴于研究对象的重要性以及作者有限的笔力,我们不妨先从一场几乎不为人知的争论谈起。 一、关于月份牌年画的争论始末 1958年的《美术》杂志总共刊载了十几篇关于新年画的文章,其中有5篇文章谈到了同一幅作品——月份牌画法的新年画《晚会新装图》,它们对该作品的评价如下: 1.第2期《年画座谈会》认为它“趣味不高”。 2.在第4期《群众喜欢什么样的年画》中,记者报道说:“解放军战士认为这是解放前的旧样子;工人说‘八级工也养不起她’……农民不爱看她。” 3.第6期的记者通讯中将其与《农村治虫小组》相比,认为虽然其发行量远大于后者,但“如果说《晚会新装图》是一幅给工农兵看的好画,是大成问题的”①。同期《谈谈年画出版工作》也谈到农民对这一作品的批评。 4.在第9期《从农民画看月份牌年画》中,认为此类作品“如其说是画新时代的新妇女生活,不如说是有的很庸俗,有的就是插白旗”。 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对该作品的非议无关艺术技巧,而是针对人物形象和作品主题。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幅出自名画手金梅生的年画,即便从内容来看,也没有太多不妥:人物体态优美,面容秀丽。但就是这样一个形象,何以被指为像“旧社会‘名花’一样的女郎”[1]呢?这就要从新旧年画中女性形象的差异谈起。 女性图像在新旧年画中前后大概有这几种不同的样式:在桃花坞、武强、杨家埠等地的木版年画以及杨柳青的石版年画中,是体态娇弱的古装美人形象;到20世纪初,月份牌年画在上海因商业广告而盛行,这一图像除保留传统年画中女性的娇媚之外,又多渲染都市女性的性感、时髦、奢侈,采用了炭精擦笔和水彩画法,画面看起来透明、细腻、匀净,显得真实感十足;由解放区发展而来的新年画中女性形象则与前二者截然不同,单线平涂的画法使之相对于月份牌年画而言,画面略显粗糙,却与其内容更为契合,它表现的多是健康、活泼的农村少女,生产战线上的女模范,甚至是手持钢枪的巾帼英雄,当这一图像与不同的主题相结合的时候,它可以具有多种不同的隐喻意义,它可以隐喻恋爱自由、男女平等(《新娘子讲话》、《王贵与李香香》);也可以隐喻献身革命,勇于牺牲(《刘胡兰》、《群英会上的赵桂兰》);“她”可以是一位健康朴素的农村姑娘(《好庄稼》);也可以是一位追求进步的年轻母亲(《妇女互助小组》、《考考妈妈》)。 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上海的月份牌年画画家从1949年前后就开始主动改造思想,向解放区美术学习,但是奢靡、艳丽、摩登的画风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完全蜕变,因此,在解放初期,烫发、浓妆的美人系上一条围裙便摇身变为“纺织厂女工”的情况比比皆是。到50年代中期以后,这种情况虽已有明显好转,但是月份牌年画与新年画相比,始终有所不同。《晚会新装图》之所以受到言辞激烈的批评,就是因为这一作品从构图到表现手法都与1949年以前的老月份牌年画如出一辙,而画面着力表现的女性美和其主题的相对模糊,都引起了1949年以后经历过多次政治思想教育的美术界领导和理论家高度的警惕,1958年1月,在中国人民美术出版社组织的年画座谈会上,就有人将此类月份牌年画与当时音乐界反对的“黄色歌曲”相提并论,称之为“粉色画片”[2]。 二、月份牌年画的现实处境 事实上,虽然月份牌年画在1949年以后努力向新美术靠拢,某些作品还在年画评选活动中获奖,但大多数作品却很难被官方艺术机构所接纳,更别说成为时代的主流艺术,这不仅仅由于其“消费主义”出身和不光彩的历史,更由于擦笔水彩画法本身所带有的甜俗浮华气息与50年代的革命浪漫情怀格格不入,新年画画法以木刻般铿锵有力的线条、响亮醒目的色彩成为新中国的视觉文化代表时,也就决定了月份牌年画处于被改造甚至被监督的地位。1958年第4期《美术》杂志上刊登了薄松年的《为月份牌年画说几句话》,文中提到:“‘美术’月刊从来没有介绍过一幅月份牌年画,好像这种形式应该摒弃于画坛之外似的,很多文艺干部轻视它,理论家不谈它,即便附带几句也是不加研究轻率地加以否定。”[3]薄松年的这篇文章写于1956年9月,在这之前,何溶曾有一篇题为《试谈年画的特点及其发展问题》的文章,作者直接指责新月份牌年画“不健康”,是在“散播低级的审美趣味”[4]。可见,很多时候,月份牌年画都被当作反面典型,即使是那些对月份牌年画没有任何偏见的理论家,仍然小心翼翼地与之保持着距离,如闻华在《关于月份牌年画和年画的特点问题》中,虽然对月份牌年画作出了中肯的正面评价,但其对月份牌画家却以“他们”相称[5]。 新年画工作的领导者对月份牌年画的态度是复杂的,首先,他们不可能对月份牌年画在民间的广大市场视而不见,仅1957年,上海画片出版社(专业发行月份牌年画的美术出版单位)就出版、发行了月份牌年画8千万份,1958年春节期间,全国公开发行了1亿4千万张年画中,其中月份牌年画占到了75%左右,其中的优秀作品,动辄印数就会高达几百万份。[6]如此巨大的发行量迫使文艺界的领导者必须正视这一被称为“庸俗的商业作风”统治下的美术领域,并设法将其改造成宣传自己的阵地。但另一个方面,月份牌年画所占据的巨大市场份额又令他们深感不安,在那个阶级划分成为普遍分类标准的年代,不同的艺术形式被划归到对立的意识形态阵营中,既然“单线平涂”是最先进、最革命、最代表工农大众的艺术样式,怎么能在月份牌面前败下阵来呢?何况,解放初期的月份牌年画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带有旧上海月份牌的气息,就《晚会新装图》来说,画家希望表现的是一个优美的妇女形象,但她同时又是一位革命事业的建设者,画家甚至在作品中加入了这样的说明:“晚会上,试新装,新装美观又大方,薄罗轻纱披两肩,红裾素裹增风光,借问姑娘为何笑,姓名新登光荣榜。”② 然而,对于已经在“思想觉悟上大大提高了”的人民群众来说,虽然画面是美的,但他们并不满意这幅新月份牌年画,认为她是“旧社会有钱人家的太太样子”[7];而新年画的领导者考虑更多的是:画面本身的“美”是达到宣传效果的基本条件,但是当这种“美”掩盖甚至损害了主题时,它是否就变成了一种庸俗的、有害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