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1956年因苏联入侵匈牙利而退出英国共产党之后,E·P·汤普森“对于把自己称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越来越感到踌躇”,①但是,他始终坚持认为自己是在马克思所开创的理论传统中进行研究与写作的,其基础就是历史唯物主义:“如果所有马克思主义实践存在一个共同基础,那么,它必然存在于马克思自己定位的地方,即历史唯物主义之中。这是所有马克思主义理论由以形成和最终必须返回的基础。”②当然,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已经与苏联马克思主义对历史唯物主义的传统理解有了实质性的差别。就此而言,他乐意分享雷蒙·威廉斯在1977年的《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一书中所发明的那个新术语,将威廉斯与自己从50年代后期以来共同理解和运用的历史唯物主义观念体系称为“文化唯物主义”。对于汤普森与威廉斯所开创的这条新的马克思主义理解传统,佩里·安德森、斯图亚特·霍尔、特里·伊格尔顿等第二代英国新左派杜撰出了“文化民族主义”、“文化民粹主义”、“文化主义”、“左派利维斯主义”等许多新词加以形容,其核心意图就是拒绝承认这一新传统是唯物主义的。双方争论的焦点在于汤普森与威廉斯对文化概念的理解与运用,特别是汤普森对文化概念的理解与运用,因为与曾经在《文化与社会》、《漫长的革命》等著作中系统阐发过自己的文化观念的威廉斯不同,汤普森的文化概念始终是隐含在他对斯大林主义的批判、对威廉斯相关著作的评论以及自己的实证社会史研究中的。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地重建汤普森的文化概念就成为我们正确理解、评论其“文化唯物主义”的一个必要前提。 一、苏联马克思主义视野中的文化概念 尽管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都曾使用过文化这个术语,并对某些文化问题进行过相当系统的论述,不过,他们并没有把文化上升为一个哲学范畴进行系统的理论阐发。因此,在《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斯大林没有论及文化。相应的,在苏联哲学界为了普及《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而编写的辅导读物《简明哲学辞典》1939年第一版中,文化这个词条并未出现。③20世纪50年代,主要是在西方理论界的影响下,苏联哲学界开始关注文化概念,并在《简明哲学辞典》1955年第四版中首次增加了文化这个词条,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框架体系中对文化概念进行了正式的、权威的定义。这一定义随即在世界马克思主义阵营中得到广泛传播,成为一个新的教条。 《简明哲学辞典》对文化概念的基本定义是“人类在社会历史实践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它同时肯定,文化具有广义和狭义两个定义。从广义上讲,“文化是一种社会现象,它反映社会发展的一定历史阶段上技术进步、生产经验和人们的劳动技能方面,教育、科学、文化、艺术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机构方面所达到的水平。”从狭义上讲,“文化就是在一定的物质资料生产方式的基础上发生和发展的社会精神生活形式的总和。因此社会在教育、科学、文学、艺术、哲学、道德等等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机构的发展中所达到的水平都属于文化。”④在对文化概念进行定义之后,《简明哲学辞典》依据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模式对文化的本质、发展规律进行了阐释:“马克思列宁主义在确定作为社会现象的文化的本质时,是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原理为出发的,按照这个原理,物质生产方式决定社会生活,政治生活、以及精神生活的全部过程。物质资料生产方式的发展同样决定着一种社会制度及其文化向另一种更高级的社会制度及其所产生的文化的过渡。因此文化是一种历史的现象,发展着的现象。生产方式发展的规律,即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发展的规律就是社会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发展的基础。可见,文化发展的规律是客观的。文化的发展不是由人们任意决定的,不是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新文化只有当产生它的客观条件成熟的时候才会产生,同时任何新文化和过去的文化都有历史的联系。物质生产发展中的历史继承性就是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发展中历史继承性的基础。”⑤ 按照传统马克思主义的解释,上述广义定义源于马克思恩格斯对文化概念的使用,而狭义定义依据的则是列宁的论述。可是,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们却可以清楚地看到,上述文化概念实际上与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列宁对文化概念的理解与运用并无直接联系,不过是苏联哲学界在斯大林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体系框架中,进行非历史的综合与再发明的又一产物罢了。对此,我们可以提供以下三点思想史证据加以证明。 第一,马克思恩格斯是在确定的德语文化史语境中使用文化概念的,他们的理解方式与上述定义具有质的差异。在德语中,文化实际上是一个从法语引进的外来词,直到19世纪,它的拼写才从具有明显法语痕迹的Cultur转变为后来通行的Kultur。“在德国从1840年代起,Kultur这个德文词被使用,其意涵与18世纪的‘普遍历史’(universal histories)所使用civilization的相同。重大的创新,就是克莱姆(G.F.Klemm)的《人类文化史通论》(Allegemeine Kultturgeschichte der Menschheit,1843-1852年)——这本书追溯了人类的发展:从野蛮、驯化到自由。”⑥受这种文化史语境的影响,马克思恩格斯经常性使用的是文化的同义词文明,而很少直接使用文化这个词。即便他们使用了文化这个词,其意义指的也是文明。例如,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说:“只有当人类通过劳动摆脱了最初的动物状态,……一个人的剩余劳动成为另一个人的生存条件的关系才能出现。在文化初期,已经取得的劳动生产力很低……”。⑦这里的“文化初期”实际上也就是“文明初期”。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恩格斯专门论述了“史前各文化阶段”,⑧而其含义显然指的是史前文明的各个阶段。对于马克思恩格斯而言,文化或文明是在物质实践基础上建构起来的一种总体性概念,尽管它们的基础是生产方式,但却不能将它们归约为这种生产方式,毋宁说它们是在生产方式基础上生产与再生产出来的物质的和精神的生活方式的整体及其历史演进过程。与马克思恩格斯不同,《简明哲学辞典》不是从实践出发,而是从实践的结果出发来定义文化的,因此,不管是它的广义定义还是狭义定义,其基本精神都是与马克思恩格斯的实践唯物主义立场背道而驰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它的广义定义是在旧唯物主义的立场上对马克思恩格斯所理解的文化概念的一种退行性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