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冷战欧洲是历史。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在石油价格飙升的推动下,普京总统把俄罗斯变成了强大的国际政治玩家。俄罗斯对西方信贷的依赖已经变成了欧洲对俄罗斯天然气的依赖。与本世纪初相比,俄罗斯的军事预算已增长了六倍,俄罗斯的情报网已经渗透到欧洲的各个角落。俄罗斯已经重新获得对中亚的影响力,在上海合作组织的框架下建立了与中国的战略合作关系。这些日子莫斯科的普遍情绪是“俄罗斯不断上升,美国不断下降,欧洲已经出局。俄罗斯这个从前在西方太阳系里的冥王星已经脱离了太阳系轨道,决心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体系”。① 欧盟—俄罗斯合作和伙伴关系的言论不能掩盖相互间的猜疑、误解、沮丧、厌恶的事实,而这些将确定欧盟—俄罗斯关系的态势。一方面,俄罗斯反对西方支持科索沃独立,反对美国在波兰和捷克部署反导防御体系;另一方面,布鲁塞尔对俄罗斯在欧洲的攻击性能源政策越来越担忧。这些让人回想起冷战时代毒化了的双方之间的关系。一个法国高级外交官注意到,“苏联比现在的俄罗斯更容易对付。有时候苏联很难对付,但是你知道他们之所以成为妨碍者是要得到一个目标。现在俄罗斯试图在任何事情上系统性地封锁西方,显然没有明确的目的”。②在西方人看来,俄罗斯已经正在从已有的伙伴逐渐变成敌人。以商业主义和救世主信念的结合为核心的克里姆林宫的新外交政策更是让欧洲感到害怕。 普京新的过分自信的外交政策,最突出表现是他于2007年2月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的演说。这一演说建立在两个主要的假设和一个战略算计上。第一个假设是,美国的全球霸权是不能持久的,美国势力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俄罗斯人认为美国全球霸权现在的危机类似于苏联在1980年代的危机。俄罗斯媒体把伊拉克的溃败看作是“美国的阿富汗”,在入侵伊拉克后,华盛顿与欧洲盟友的冲突被看作非正式美帝国在欧洲的解体,而美国最近的次贷危机被看作美国经济根本性虚弱的信号。 第二个假设是,欧盟作为后现代帝国的存在本身是对俄罗斯利益的威胁。在俄罗斯人看来,欧盟是暂时性现象,恰恰因为它的后现代本质。俄罗斯的欧洲战略建立在期待主权民族国家决定欧洲的未来,这就解释了莫斯科强调与欧洲大国间的双边关系上,越来越不愿意与欧盟打交道。普京初任总统时,倾向于把欧盟看作慈善的竞争者和莫斯科追求多极世界的战略伙伴。但是乌克兰的“颜色革命”成为俄罗斯的“9·11”袭击,它对俄罗斯外交政策思考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莫斯科认识到欧盟是个唯一边界没有确定的大国,推广其原则和机制的强烈欲望是欧洲工程的内在要求。作为对格鲁吉亚和乌克兰“颜色革命”爆发以及美国支持的政权更迭作为合法的政策目标的回应,普京采取了主权外交概念——安全被理解为至高无上的主权——受到外来的干涉越少,你就越安全。 莫斯科的战略算计是“西方正在丧失对全球化过程的垄断权”③。接下来的十年提供了恢复俄罗斯全球影响力的机会之窗,否则俄罗斯就被中国的崛起所掩盖了,莫斯科将永远成为大国俱乐部的“经济仓”。在这个意义上,俄罗斯新发现的和西方对抗的倾向不是感情上的过分反应,或者哗众取宠的表演,它是战略选择。克里姆林宫的新外交政策在本质上不是偶然性的,它是俄罗斯精英内部和俄罗斯社会大众的新外交政策共识的表现。克里姆林宫主人的变化不可能改变这样的共识。 一、欧盟的例外主义 英国外交官罗伯特·库伯(Robert Cooper)在总结欧洲共识时写道:“1989年终结的不仅是冷战或者甚至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终结(或许只是在欧洲)的是三个世纪来的政治体制:强权平衡游戏和帝国欲望。”④ 欧洲政策精英认为,冷战结束意味着新欧洲秩序的出现。这个后现代欧洲秩序的主要因素被认为是高度发展的、建立在公开和透明基础上的相互干涉对方国内事务和安全的体制。后现代体制不依赖权力平衡,也不强调主权或者内政外交的区别。它拒绝了使用武力作为解决争端的工具,或者在欧洲国家间推动相互依赖的工具。基于欧洲人权公约对人权优先的制度化规定,共同的欧洲法律空间建设就是后冷战欧洲的体现。这个秩序的本质是逐渐把传统的欧洲民族国家转变成为欧盟成员国或者欧盟伙伴国。 布鲁塞尔对于后现代欧洲秩序和美国全球霸权之间的互动的观点,一直是模糊和虚伪的混合物。欧洲政策精英公开反对美国的单极世界,鼓吹多边主义甚至多极化。但与此同时,欧盟工程建立在美国作为欧洲的安全保护伞以及美国的全球霸权下。欧盟的后现代主义和美国的开明现代主义之间的紧张关系成为2003年跨越大西洋关系的危机的原因之一。美国已经容忍了欧盟的例外主义。 在“欧盟—俄罗斯关系的权力审查”中,欧洲理事会外交关系委员会紧张地指出“俄罗斯成为欧盟最能引起分歧的因素。”莫斯科已经成功地把欧盟成员国分裂成为“特洛伊木马”、“新冷战斗士”、“战略伙伴”、已经友好的冷淡的实用主义者。它已经挑起欧洲企业精英(对俄罗斯友好)和政治和安全精英(对俄罗斯紧张)之间的冲突,并且削弱了欧盟的共识。在欧盟理事会看来,俄罗斯已经“把自己塑造成为替代欧盟的意识形态选择,有不同的对待主权、权力和世界秩序的看法”。 俄罗斯的三个决定标志着后冷战欧洲秩序的终结:退出常规武器公约、阻挠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OSCE)在选举监督领域的工作、拒绝批准欧洲人权公约第十四款欧洲人权法院改革议定书。很明显,俄罗斯和欧盟在后冷战欧洲秩序的本质和欧亚不稳定的根源问题上存在对立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