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德格尔的作品中,我们经常发现,海德格尔对“看”(或“视”)有着独特的兴趣。他异常频繁地提到人的这种活动方式,不厌其烦地提示人们注意它。无论是早期还是后期的作品,在这一点上,海德格尔几乎没有什么改变。我们可以通过文本来证明这个论断。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有大量关于“看”这种活动的描述。比如,关于凡·高的油画《鞋》,他说,在日常生活中,“农妇在劳动时对鞋想得越少,看得越少,对它们的意识越模糊,它们的存在也就益发真实。农妇站着或走动时都穿着这双鞋。农鞋就这样实际地发挥其用途。”①同样,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海德格尔说,“但在形而上学所知的存在的澄明或者只是对在场者在外观(outward appearance,idea)中看一眼(view),或者是批判地认为是从主观方面进行范畴的意象时看过去所看到的东西(what is seen),这就是说:作为澄明本身的存在的真理对形而上学仍然是蔽而不明的。”② 不只是在后期,在海德格尔早期的讲座中,“看”已经被特别地强调了。《海德格尔全集》第19卷《柏拉图的〈智者篇〉》是海德格尔1922年在马堡的讲课记录。他在其中对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第一句话“所有人天生都有求知的欲望”的解释为“所有人天生都有看(to see)的欲望”③。他认为,亚里士多德特别指出了看这种感觉方式,因为我们人更愿意看,看提供了体验世界的一种方式,通过看可以揭示世界的存在。④ 对“看”以及和看密切关联的外观,外貌,面貌的关注在1927年的《存在与时间》中就很明显了。我们当然已经很熟悉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看(Sicht)的论述。寻视是在和物、用具打交道的过程中需要的“视”,而在和其他人打交道中,所需要的视就是“顾视”和“顾惜”(Ruecksicht,Nachsicht)。⑤除此之外,在人的生存中还有一种“视”——透视(Durchsichtigkeit),海德格尔称它“贯透在世的所有本质环节来领会掌握在世的整个状态”⑥。在人的生存活动和对自身的生存的领会掌握中,“视”或“看”一直在起作用,伴随着人和事物,和人的打交道的活动。而且,我们似乎可以发现,“视”的作用不仅仅是“伴随”,更不是可有可无的,甚至可以说,它的作用对此在的存在是决定性的,是此在的活动的指引者,换言之,是它道路的照亮者。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此在就是这个‘视’。”⑦ 在海德格尔的其他作品和讲演中,我们还可以经常发现他对“看”专门或顺带的讨论。这不仅使人陡升疑窦,为什么海德格尔对“看”如此情有独钟?这难道不是说明了,海德格尔在人的“看”这个活动中,发现了对他的哲学非常重要,甚至是核心的东西?即使是他的哲学道路一直在延伸和展开,他却一贯坚持,从人的“看”的活动中,可以分析出对于哲学或者思想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的因素。尤其是海德格尔后期,对现代的“看”的方式颇多批判,似乎从看的角度对现代性的形而上学基础的解构对整个西方思想具有新生意义。在本文中,我们不会对海德格尔在人“看”的活动中考虑的所有问题都加以展开,而仅仅对他考虑的其中的一个问题进行辨析,这就是他对现代性的批判,就是他对所谓的世界图像时代所包含的危机以及出路进行的探索。 对胡塞尔的“看”的批判和对“看”的传统的反思 海德格尔对“看”给予如此大的关注,在我看来,首先是因为胡塞尔的现象学对一种特别的看——直观的强调,引起了海德格尔对“看”的活动的思考。海德格尔在1916年进入弗赖堡大学做讲师开始他的职业生涯不久,就担任胡塞尔现象学研讨班的助教。同胡塞尔的密切接触以及对胡塞尔现象学的研究显然对他的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在他的思想自述《我进入现象学之路》中,他说,胡塞尔讲课其实就是对现象学的“看”的一种逐步的训练,“当我在1918年以后,在胡塞尔的身边教和学的同时练习了现象学的看,并与此同时试图在一个讨论班上对亚里士多德做一番改造性的理解之后,我的兴趣便再一次指向了〈逻辑研究〉,特别是第一版的‘第六研究’,其中所强调的感性直观和范畴之间的区别,在其规定‘存在者的多重含义’的作用方面向我显露了出来。”⑧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胡塞尔现象学的直观对海德格尔的“看”的眼光的形成有着重要的启发。 胡塞尔特别的“看”就是直观(Anschauung)。Anschauung最基本的意思是“看,注视”。胡塞尔在论述“直观”的时候,除了Anschauung,也用了intuition这个词。Anschauung和intuition在胡塞尔那里意义完全相同。⑨胡塞尔现象学的研究对象就是在直观的明见的“看”中所显现的东西,这是因为,认识就是在这种“看”中形成的。“作为思维统一性的逻辑概念必定起源于直观;……我们要在充分发挥了的直观中获得明见性。”⑩胡塞尔以直观的分析描述为基础,说明人的意识的构成。胡塞尔在《逻辑研究》中指出:“这种现象学……仅仅研究那些在直观中可把握、可分析的体验的纯粹本质一般性。”(11)可以说,现象学“回到事情自身”在胡塞尔这里是在直观的“看”的基础上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