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4文献标识码:A 一、问题的缘起与研究现状 海德格尔哲学中的身体问题最初以一种否定的方式引起研究者的兴趣:“为什么海德格尔的主要著作中缺乏关于身体的研究?”一个令人瞩目的事实就是《存在与时间》仅有一处提到了“身体性”这个词:“此在在它的‘身体性’——在这个‘身体性’里隐藏有它自己的一整个问题,然而在这里我们将不讨论它——中的空间化也是依循这些方向标明的。”①并且,即使在那里,海德格尔也只是径直宣布他将略过对身体问题的研究。然而,令人疑虑的是,基础存在论作为一种对人的存在方式的研究可以在不触及身体维度的情况下而保持其诠释的有效性吗?并且,在《存在与时间》之后,海德格尔也从未对身体作过任何主题化的论述。与此形成对照的却是,在与海德格尔同时或之后的现象学家那里(如胡塞尔和梅洛-庞蒂),身体成为一个越来越重要的主题。相比之下,海德格尔的沉默就格外耐人寻味了。诸种条件的相互作用使得这样一个褫夺性的问题成为现象学研究中的一个热点,包括德里达在内的许多著名学者都作过专题探论。然而国内学界对这个问题还缺乏深入全面的研究。为了能有效地展开讨论,我将在本文的前半部分对当前的研究状况进行全面回顾,并以此为基础,在本文的后半部分对身体问题在海德格尔哲学中的地位、性质和意义作一个由点及面的概述。 虽然对海德格尔哲学中的身体问题的研究已经前后延续了几十年,但直至今日这个问题仍处在争议之中。每一个进入这个研究领域的人首先要回答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海德格尔对身体的论述如此之少?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是否不合理地忽略了身体问题? 根据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研究者也相应地分为两派。 一派认为海德格尔错误地忽略了身体问题,并导致其前期的基础存在论计划出现种种问题。持这种意见的主要有:萨特、瓦朗斯、Frank、Dreyfus、Chanter、刘国英等。 法国学者瓦朗斯指出:“在《存在与时间》中我们找不出30行探讨知觉问题的文字,找不出10行探讨身体问题的文字”,“海德格尔的读者很久以后才觉察到,作者在对我们所筹划的世界的描述中展示出来的细致敏锐,是以完全忽视对我们而言‘向来已经在此’的世界为代价。”② 法国学者Frank的批评则是抓住《存在与时间》中对“手”的使用,“本质的东西是,此在必须是在非比喻的意义上是有手的,以便存在着的存在者[非此在式的存在者]能够被叫作是现成在手的,虽然这一必然性是海德格尔从来没有加以考虑的。”③刘国英的立场与Frank接近,也得出“《存在与时间》中肉身现象之忽略”的结论。 美国女性主义者Chanter则直接使用“无身体的”(disembodied)这样的词来定位此在,认为“海德格尔对此在的描述比他所能承认的更接近于无身体的先验主体,那种康德从笛卡尔那里继承来的无身体的先验主体”。④ 即使如美国学者Dreyfus这样海德格尔的忠实阐释者,在处理《存在与时间》中的身体论题时也颇有微词,他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对海德格尔来说,“有一个身体这回事并不属于此在的本质结构”,“此在并非本质地身体化的”,“身体是非本质的”。⑤ 然而细究起来,这些指责与其说击中了海德格尔此在分析中的笛卡尔主义倾向,毋宁说首先暴露出批评者自己所持有的笛卡尔式的二元论立场。比如Chanter和Dreyfus都使用了“disembodied”和“not embodied”这样的词语,而Didier Frank的论证则更是基于这样的前提:“手”必然蕴含着有手的一整个身体,这种思路预设了现成实体的存在。而海德格尔的思考则早已超出了现成存在的层次,他考虑的毋宁说是身体性的在世界之中存在的方式。比如他对手的思考是放在“手势”(Geb
rde)的背景下的,我们不应当再把手看作现成实体的一部分,而是要思考手是如何属于胳膊、属于肩膀,属于我的运动(亦即是我移动自己,而不是像个物体那样被移动),从而属于我的身体性的在世界之中存在的方式。⑥ 因而,上述批评的致命弱点就在于:海德格尔既然已经超出了笛卡尔式的二元区分,那么他不再以通常的方式谈论身体,丝毫不能证明他就是在赞同无身体的此在,正如《存在与时间》不再谈论意识,并不能被指责为认为此在“无意识”。那些认为海德格尔忽略了身体现象的意见,大多数都未能意识到这个问题,因而把“身体”的概念限制在相当狭隘的范围内。这进而导致他们对海德格尔从其他角度作出的对身体现象的描述视而不见。 相应地,认为海德格尔并没有忽略身体问题的另一派的关键工作之一就是扩大对海德格尔文本的搜寻,扩大身体概念的使用范围,并进而回答海德格尔为什么要在《存在与时间》中选择回避身体问题,以及海德格尔究竟试图从什么角度上或以何种方式来把握身体现象。 美国学者Levin的“肉身化的存在论维度:海德格尔的存在思想”⑦是这种工作方式的典型代表。Levin认为“除非是对有身体的存在者而言,亦即除非对被赋予了眼睛、耳朵、手臂和手,喉咙和嘴唇的存在者而言,否则《存在与时间》中的存在论既不可理解,也不可实现。”⑧因而基本上海德格尔不可能在他的存在论里忽略对身体的探讨,相反,身体实际上在存在论中扮演了一个中心角色:它是区分此在式的存在者和非此在式的存在者的界限,而基础存在论的一切构想都建立在这个区分之上。身体参与构成存在领会的“Da”,因而海德格尔并非不追问身体现象,只是他是在存在维度中追问的。如果我们循此方向拓展我们对身体概念的使用,那么所有海德格尔关于知觉的思考,关于人与大地的关系的沉思,对“理性动物”的定义都是一种关于身体的谈论。Levin的这种解决方式与其说是解决了一个问题,毋宁说是打开了一系列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