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背景与方法论评论 分别被笼统地称为分析哲学和现象学的20世纪两大哲学传统,在起源上都不同程度地跟意向性问题相关。在当代背景下,布伦塔诺(Franz Brentano)是挑起意向性话题的第一人。是他首先赋予意向性以现代含义,并使之成为一个专业的哲学概念。和许多人一样,我认为布伦塔诺为后来的哲学家们探讨意向性问题设置了议程表。他的学生胡塞尔从他对心理行为的意向结构的刻画中发展出现象学。在这个意义上,意向性问题与现象学传统的关系比与分析哲学的关系要更直接和密切。分析传统的众多源头中,罗素的“论指谓”(On Denoting)和弗雷格的“论涵义与指称”(On Sense and Reference)若经适当的理解,可以看做是早期分析哲学对意向性问题的两个处理。美国哲学家齐硕姆(Roderick Chisholm)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就阐发和捍卫布伦塔诺的有关思想,意向性问题一直是齐硕姆的工作重点。金在权(Jaegwon Kim)正确地指出,正是通过齐硕姆在上世纪50—60年代的工作,意向性问题才成为心灵哲学和语言哲学的核心研究课题。①上世纪70年代以后,对意向性问题的关注使得分析哲学将重心从语言哲学转移到心灵哲学上来,根据塞尔(John Searle)的解释,这是因为哲学家们认识到,关于心灵的问题要优先于关于语言的问题:语言表达式的意义取决于说话者的意向性,意向性是说话者的心理状态的特性。塞尔进一步说,语言哲学实际上是心灵哲学的一个分支。② 恩布里(Lester Embree)说③,尽管现象学运动的参与者们并不一致持有某种单独的学说,但现象学方法有四个构件却是他们都作为工作准则接受下来的,其中的三个是:第一,现象学家对自然主义的世界观不感兴趣,而自然主义世界观是建立在自然科学方法的基础之上的。第二,现象学家不喜欢思辨思维、不喜欢专注于语言,他们强调知识来自“直观”(intuiting)或“洞察”(seeing)事情本身。第三,他们要求一种对意识活动的过程进行反思的技巧,这种技巧强调意识过程如何对准对象,对准自身呈现出来的对象。以我对胡塞尔的理解,我认为在胡塞尔看来,我们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不如我们对自己的心理状态的认识来得直接和真切,这是笛卡儿的重要遗产。更进一步,根据胡塞尔的设想,一旦彻底地贯彻了现象学还原,我们意识中留下的东西是确定无疑的。如果意向性是我们心理状态的属性,还有什么挡得住我们用内省的方式来揭示这个noema的结构呢?我在别的场合讨论过与这三个构件相似的第一人称哲学的三个论题,把它们总结为分裂的实在观、透明的语言观和优先的心灵观。④我不打算在这里重复我的论证,针对这三个构件,我只想指出,第一,自然科学方法是我们放弃不得的求知方式,自然科学知识是所有人类信念中最具有合理性和正确性的部分,我不认为自然科学的方法和结论不如先验哲学靠得住;第二,对语言的关注对于研究思想的结构和内容是必不可少的,语言在很大程度上参与了思想的构成;我们不清楚没有语言能力的、刚出生的婴儿能直观和洞察到什么;第三,意识活动是纯私人性的,单靠对这些活动的内省和反思不足以确定意识活动的内容,同时,内省和反思也不能保证内容的可交流性。这些在我看来都是有趣的问题,但在这个场合我必须约束我的兴趣。 认知科学出现在20世纪中期,在此之前,分析哲学家相对而言对形而上学问题是不太关心的,这是所谓语言学转向的结果。自笛卡儿以降的近代哲学关心的主要是认识论问题。对人类知识的可能性的关注在康德那里达到高潮,康德认为,我们的知识的可能性取决于世界如何符合我们心灵的认知构造和思维的结构,就是说,我们的知识何以可能的问题,必须通过思考我们是如何思维的这个问题来解答,这就是所谓的先验转向(transcendental turn);语言学转向则主张,我们的思维是如何进行的,取决于我们表达思想的语言是如何工作的。根据达米特(Michael Dummett)的看法,语言学转向的发生标志着分析哲学的诞生,将分析哲学与其他学派区分开来的,是分析哲学家们坚持的两条“公理”:“首先,一个对思想的哲学说明,能够通过一个对语言的哲学说明来得到,其次,一个完整的说明只能如此得到。”⑤在意向性问题上,我们可以这么落实语言学转向的精神:如果我们要弄清意向性的性质,一个好的办法不是直接谈论意向性,而是谈论对意向性的谈论。这就是蒯因(W.V.Quine)所说的“语义上升”(semantic ascent)。一碗水、一块金子、一条狗是具体对象,我们可以用种种方法研究它们的性质。当我们有分歧的时候,这些分歧很少涉及关于我们是否在研究同一个东西、说的是同一件事。意向性不同于这些具体事物,如果直接谈论它,我们不好确定彼此之间谈论的是不是同一个东西。语义上升则是为了避免这个困难,因为升了一级之后,我们的论域不再是对象,而是关于对象的语言表达式,后者有我们所需要的公共可交流性。弗雷格曾经给出一条语境原则:当我们不能直接讨论抽象的数的时候,我们能够在句子的范围中讨论数的表达式的意义。我赞同和采纳同样的策略。我认为它优于单靠内省意识去直接“抓住”意向性的做法。 相信、渴望、崇拜、憎恨等是常见的心理行为。一个人不可能只是相信而不相信某个东西、只是渴望而不渴望某个东西、只是崇拜而不崇拜某个东西、只是憎恨而不憎恨某个东西。我们用日常语言描述这些心理行为。从语言学的角度看,表达这些心理行为的动词都是及物动词,“张三相信”这句话如果不是缩减了宾语,就是没说完,不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无论如何,这些是日常语言和常识心理学告诉我们的。如果常识心理学构成一个理论的话,那么下面这些句子(如果为真的话)就可以构成对世界的描述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