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S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660(2009)03-0100-06 胡塞尔晚年曾用“之之状”来形象地隐喻其整个现象学的运思轨迹,宣称自己在哲学上是一个真正的开始者。哲学家的这种自身理解与其对现象学还原本性的认识相关。在胡塞尔那里,现象学还原并非通常所理解的那样,纯然是一种方法性的道具,仿佛一旦实行以后即可一劳永逸地弃之于身后似的,毋宁说,还原与现象学的哲学决断有关,在自身中即含有现象学基本问题的展开线索。随着现象学自身思义的展开,其整个运思轨迹呈现出一个奇特的循环,一方面,还原为现象学的运思赢得了起跳点,只有通过还原的实行,现象学的基本问题才能从自然态度的内在束缚性中凸显出来,以至于“对整个现象学的理解取决于对这个方法的理解,只有通过它我们才能获得现象学意义上的现象”①;另一方面,只有在还原的实行过程中才能明察还原的本质,似乎关于还原的理解重又取决于现象学的基本问题的展开,以至于“现象学还原本身只能是按阶段地展示它的意义,它的内在的必然的要求,以及它的有效范围。……现象学还原为了获得它的整个视域,需要一门‘现象学还原的现象学’”②。显然,这一奇特的循环被归之于现象学运思的本性,这是胡塞尔“之之状”的隐喻和“初学者”的自况中所蕴藉的真意。 本文试图从胡塞尔的“相关性先天”(Korrelationsapriori)论题切入,通过追踪“相关性先天”论题的开显线索,具体探讨还原与构造的内在关联,藉以澄清先验现象学向最终起源回溯的运思路向。 一、现象学还原与“相关性先天”论题 “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的理想支配着胡塞尔一生的哲学思考。与自然科学的精确性理想相对,作为“严格的科学”,哲学要求一种“最终的奠基”:“哲学应该是由认识者对他的认识成就进行普遍的最高的和最后的自身思考、自身理解、自身辩护而来的认识,或者说,哲学应该是绝对证明自身正当的科学,而且应该是普遍的科学”③。按照这种“最终的奠基”的观念,哲学只能从最终的论证中或最终的自身负责中产生,它不承认任何未经充分论证和彻底的自身辩明的东西,任何未经探究的、述谓性的或前述谓性的自明性都不能作为它的认识基础。哲学如何才能满足这种要求或实现这种目标呢?胡塞尔给出的方案是“回到实事本身”:“我们要回到‘实事本身’上去。我们要在充分发挥了的直观中获得明见性”④。于是,直观明见性(Evidenz)作为“一切原则的原则”得以确立:“任何本原(origin
r)给予的直观都是认识的合法源泉,在直观中本原地展现给我们的东西都可作为自身被给予之物接受下来,但仅仅是在它们自身给予的范围内……每一理论只能从原本的被给予性中获得其真理”⑤。 但在哲学上遵循直观明见性原则意味着什么呢?按照胡塞尔的观点,明见性不同于笛卡尔那里的清楚明白的感受,而是指“直观的、直接和相应地自身把握的意识,它无非意味着相应的自身被给予性”⑥。因此,明见性是关于原初之物的自身显现,它无须论证和辩明,一切论证和辩明都以它为前提。遵循直观明见性原则,要求我们保持在其自身显现和自身展示中观察对象,亦即从被给予的对象与其本原的、主观的被给予方式的相关性中获得关于对象的认识,因为只有这种本原的被给予方式才是意识原初所具有的东西,我们不可能越过这种对象在其中显现的被给予方式观察对象、获得关于对象的经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把这种处于自身显现中的自身显现者,亦即在其被给予方式中显现的对象称之为现象,而关于这种纯粹显现的现象的学说则名之为现象学。 然而,什么才是“回到实事本身”口号所要求回到的原初之物呢?明见性原则仅仅从形式上规定了现象作为在其自身中的显现者的特征,它仅仅表达了一种单纯的要求,而除了这种单纯的要求之外,我们对于明见性的实事内涵还一无所知。“回到实事本身”,亦即回到作为纯粹在其自身中的显现者的现象,并没有为我们预先规定出现象学的可能课题,也没有为我们确定可被标识为实事的特殊的对象领域。因此,为了达到纯粹在其自身显现中的显现者,获得对现象之具体内涵的规定,就必须借助某种严格的程序和方法,以便从一切可能的被遮蔽性中剥离出真正的原初之物,这种严格的程序和方法就是现象学还原。 现象学还原首先是在“悬搁”的意义上被引入的。在自然的生活中,对于事物的理解以世界的预先被给予性为前提,胡塞尔称之为“自然态度的总设定(Generalthesis)”或“世界的存在信仰(Seinsglaube)”。现象学的明见性原则所要达到的是原初之物的自身被给予性,因此,原初之物的被遮蔽性本质上是指自然态度中对事物的预先被给予性、亦即自在存在性的理解。作为现象学还原的最初步骤,悬搁从自然态度的生活中剥离出存在信仰,世界不再具有其在自然态度的生活中的那种预先被给予性和自在存在性,毋宁说,通过现象学悬搁,我把世界还原到其在我这个实行悬搁的旁观者之纯粹的意识生活中的显现,同时,我把自己理解成具有其本己的纯粹意识生活的“纯粹自我”。这表明,世界现在纯粹作为赋予它以存在意义的我的纯粹意识生活的相关物而落入我的视线之中,对于这个“纯粹自我”来说,世界及其自然的生活经验只是为我存在、对我有效的现象。因此,悬搁开启了一个纯粹体验的领域,胡塞尔称之为先验主体性。先验主体性并不是一个与世界无关的领域,悬搁只是将世界的存在信仰与世界的自身显现剥离开来,因此,正确地理解起来,悬搁不是世界的排除,而是在超出自然态度的层面上重新赢得世界:“世界本身不再是绝对的,可靠地和绝然地被给予我们的不是它的自在,而是它与感知的相关性是绝对地被给予的”⑦。这表明,原本在自然态度中作为一切世间问题性之发问前提的世界现在是作为现象学的基本论题得以开显。对此,胡塞尔明确说道:“借助悬搁,哲学家的目光实际上才变得自由了,主要是从最强有力的,最普遍的,同时又是最隐蔽的内在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也就是从世界的预先被给予性中解放出来。在这种解放中,并且借助这种解放,世界本身与对世界的意识之间的、自身绝对封闭和绝对独立的普遍相互关联,就被发现出来了”⑧,他声称“自己的毕生事业都受到系统阐明世界与世界的主观给予方式的相关性先天的任务的支配”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克劳斯·黑尔德(Klaus Held)正确指出:“关于客观对象与本原的、主观的被给予方式之间的相关性问题构成胡塞尔思维的内在开端”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