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09)03-0001-07 一、人类学与人类(学)主义的问题 尽管人类学在16世纪末就出现,并随即分化为自然人类学和文化人类学,尽管现代人类学是在20世纪初才得以运作,但哲学人类学的主张可能是从康德开始的。康德曾用他的三大批判来回答三个问题:我能够知道什么?我应当做什么?我可以希望什么?而最终的问题可以归结为:人是什么?因此可以说,康德是最早的哲学人类学的倡导者,他的哲学就是哲学人类学。我们今天也说:我是谁?这是最哲学的问题。 实际上,在很多方面,哲学家与人类学家讨论的基本问题是一致的。他们都研究人有别于其他动物的特性。事实是哲学家最先开始定义人:人是逻各斯的动物(理性的动物),亦即会说话、讲道理、算计,因此我们说语言学时不必说人类语言学;人是有道德本能的动物,具有同情、羞感、恭敬、是非等等,因此我们说伦理学时不必说人类伦理学。又如,人是有高级思维的动物,因此我们说逻辑学时不必说人类逻辑学;再如,人是有语言的动物,也就是说,人是会运用并且创造符号的动物,所以我们说符号学时也不必说人类符号学,如此等等。还有,人是有目的(计划)的动物,是会农耕的动物,是会吸食麻醉品的动物,如此等等。海德格尔还定义说,人是会死的动物。这个定义的意义在于,它表明人不是神。 这些定义对于胡塞尔来说都是哲学人类学的定义,而不是纯粹哲学的定义。即便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在胡塞尔看来也并不纯粹。因为康德所讨论的纯粹理性,说到底是人类理性。① 如果人类不存在,那么关于这个理性的认知也就没有效用。真理在这里是相对于人类而言的,因此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胡塞尔在其《逻辑研究》中所抵御和反驳的就是这个意义上的相对主义和人类(学)主义。胡塞尔要探讨的是纯粹意识的本质,是一切可能意识的本质。无论是上帝还是天使,无论是地球生物还是外星生物,无论是魔鬼还是女巫,只要他们有意识,就必定会按这种意识本质来表象、判断等等。 就此而言,胡塞尔不是哲学人类学家。就像数学家和几何学家不会将自己称作人类学家一样,柏拉图、黑格尔,甚至海德格尔也不会将最终的哲学问题称作“人是什么”的问题。 尽管如此,胡塞尔所尝试的对纯粹意识本质的认识和把握,同时也适用于对人类意识本质的理解。后者是前者的一个殊相,一个具相化的案例,就像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是几何学长方形的一个殊相一样。所以,人类学家米尔曼曾将胡塞尔在人类学方面的功绩归纳为六点:(1)他有力地反驳了心理主义、人类主义、历史主义和怀疑论的相对主义;(2)他揭示了作为客观主义的古典—自然科学方法的问题史;(3)他发掘出作为主—客体之间的运动概念之连续的“意向性”范畴;(4)他创造出一种可以把握现象的“现象学还原”方法;(5)他回返到了已被人们遗忘了的、作为科学之意义基础的生活世界;(6)他克服了主—客体的分裂。[1] 胡塞尔本人对人类学始终持有谨慎的态度。一方面,他承认人类学作为一门科学学科的重要性。对于心理学,他的态度也是如此,因为心理学是人类学的一个分支,是探讨人类心理层面的科学。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常常将心理学和人类学并称。他说:“一门完整意义上的描述心理学可以是描述人类学和生物学的一个部分,它在同样的意义上具有权利,就像后者以及动物学和植物学具有权利一样。”[2]123 但另一方面,他也强调,人类学、心理学作为经验科学必须建立在本质科学的基础上。一门没有本质科学奠基的人类学、心理学,就像数学和几何学形成之前的物理学和自然科学一样,是不成熟的、素朴的。胡塞尔看到,在意识科学、精神科学、人文科学领域始终没有像自然科学领域中的数学或普遍数理模式(mathesis universalis)那样的本质科学,因此,胡塞尔以其数学家的知识背景,毕生致力于构建一门精神科学的数学:现象学。 当然,精神科学的本质科学并不是对数学在精神科学中的简单挪用,因为自然与精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我们所说的精神,包括人类心智(mind),是有自由意志的,是随时处在活动变化中的。胡塞尔认为,意识科学的特点是严格,即在对意识的观念把握中、对各种意识类型的质的描述中的严格性。自然科学的特点是精确性,它的因果说明方法借助于数学而获得量化的精确性。② 例如我们无法精确地计算图像意识与符号意识的界线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勇敢在什么程度上变为鲁莽、节省在什么程度上变为吝啬、幸灾乐祸到什么地步就是恶意的,如此等等。 这里我们已经涉及不同科学的差异和分类问题。 二、科学分类的问题 在今天的科学分类中,心理学(动物心理学除外)和人类学属于社会科学一类,它们一方面有别于自然科学,这主要是指在研究的内容和课题方面,因为它们研究的不是物理现象,不是宽泛意义上的physis(物理自然);另一方面,在方法的层面上,心理学和人类学又不属于人文科学,因为它们运用的基本上是自然科学的方法,即进行实验、观察、调查、统计等操作,在总体上是实证的路数。目前的心理学和人类学的研究者,也都有意无意地趋向于将自己归于自然科学的一类。胡塞尔曾指出一个“并非无关紧要的事实:实验—精确心理学的父辈都是生理学家和物理学家”。[2]5然而,洛采(H.Lotze)已经说过:“计算世界的进程并不意味着理解世界的进程。”[2]5 当然,这三类科学的划分,并不具有精确的界线。我们所能指出的只是这三类学科的核心,它们之间的边界线是模糊的。康德在谈及逻辑学时说过一句名言:“如果人们允许各门科学的界线相互交织,那将不会使科学增多,而只会使科学畸形。”[3] 这个观点在今天已经不再得到认可,或不再有效地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