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现代西方哲学史就是一部我思哲学与反我思哲学之间相互冲突、协调甚至综合的解释史。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构成了这一解释史上重要的一个环节,他坚持认为意识不是“我思”,而是“我能”,从而阐发了一种旨在超越经验论与理智论之间非此即彼选择的“我能”现象学,开启了现象学发展史上的一个新的理论维度,深刻地影响了利科的“自身解释学”和福柯的“关切伦理学”。梅洛-庞蒂的“我能”现象学阐发的新的我思观和新的反省理论,集中反映了20世纪法国哲学家克服近代哲学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和超越经验论和理智论两大对立阵营的主流倾向。 意识不是“我思” 梅洛-庞蒂否认意识是“我思”,质疑思维主体的首要性,而强调知觉主体的首要性。确切地说,梅洛-庞蒂所探寻的新的“我思”可被刻画为感性经验。如果没有一个新的我思,我们就不能恰当地描述知觉经验。① 鉴于近代经验论始终假定人们可以从感觉器官提供的东西中推演出直接材料(donné),人们用意识状态构造知觉,就好比建筑工匠用石块建造房屋一样,因而,梅洛-庞蒂断定经验论掩盖了现象,无视感知世界,无视已被揭示的体验。“经验论构造首先向我们隐瞒了几乎我们的整个生活都在其中度过的‘文化世界’或‘人类世界’。”②被梅洛-庞蒂看作“作为我们存在的精神食粮的文化世界”,③却被经验论当作了幻觉。而作为经验论之反命题的理智论也面临着与经验论相同的困境。经验论与理智论的共同之处并不停留于两者表面上都使用了有关“感觉”的人类学定义,而是比人们认为的要更加隐蔽和更加深入,两者都保留了自然的或独断论的态度。“经验论和理智论都把无论从时间上还是在其意义上都不是首要的客观世界当作分析对象,两者都不能表达知觉意识用来构成其对象的特殊方式。两者都与知觉保持距离,而不是紧附知觉。”④理智论并没有揭示知觉特有的功能,而仅仅是在构造知觉。理智论未能区分开感知与判断:真实知觉的现象提供了一种内在于符号的意义,而判断只不过是这个符号的随意表达。理智论看不到被感知物体的存在和共存方式,看不到那贯穿视觉领域并秘密地把视觉领域各个部分联系在一起的生活。梅洛-庞蒂总结说:“理智论的分析最终使它试图加以阐明的知觉现象变得不可理解。”⑤ 经验论只承认世界是感性知觉的对象和意识状态的堆积而看不到世界的现象,看不到注意的对象与由该对象引发的注意活动之间存在着内在联系,而理智论则主张理智官能保障和获得关于世界的确定性知识而取消了事物的自存性(aséité),忽视了思维缘由的偶然性。“在经验论那里,意识过于贫乏;而在理智论那里,意识又过于丰富以至不能引起(solliciter)意识。”⑥总之,两者都不理解“正在学习的意识”,⑦都不恰当地把意识状态或过程(感性经验或理智)看作“我思”了。尤其是理智论的反省分析把世界固定在铁板一块的意识之中,把意识理解为“我思”,只关注意识的抽象本质,而无视知觉的实际运动。 在笛卡尔和康德那里,意识或主体是一切事物得以可能存在的条件,是我之为我的绝对确实性。在理智论那里,意识构成了真理概念和存在概念,反省就是把意识的构成工作规定为主体的各种能力。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作为一种模棱两可的哲学,反对笛卡尔的旨在追求清楚明白的观念的反省哲学和反省方法,反对康德把世界奠基于主体综合活动之上的意向行为的分析。梅洛-庞蒂指出,反省产生了意识的本质,人们独断地接受意识的本质,而不询问这个本质是什么。虽然笛卡尔主义像康德主义那样也充分认识到知觉问题在于知觉是一个原初的认识,但笛卡尔的反省分析关注绝对确定的存在的可能性条件,探寻绝对意识下面的一切,而掩盖了知觉意识的重要关节,从而发现不了真正的主体性,未能真正思考生存、个体性和“事实性”问题。⑧也就是说,由于笛卡尔的“我思”强调意识与绝对存在的密切关联,因而未能真正把握知觉的灰暗性和透明性的问题,未能领会丰富多彩和生动活泼的知觉活动。“理智论的觉悟达不到这个活生生的知觉领域,因为理智论的觉悟探寻使知觉成为可能的那些条件,而不是揭示使知觉成为现实或知觉得以构成的条件。”⑨理智论对视觉、嗅觉、听觉和触觉这些具体知觉的分析是无能为力的,不是不及,就是太过。 梅洛-庞蒂断定反省分析是一种幼稚的方法,是一种意识不到自己开端的不完整反省。而这个“开端”,在梅洛-庞蒂看来就是人所处的“世界”。人处在世上,人在世上认识自己,人献身于世界。按照梅洛-庞蒂的理解,胡塞尔现象学所倡导的“走向事物本身”,并不是像观念论所说的“走向意识”,而是在认识之前重返那个由认识始终在谈论的世界。这是因为世界先于反省分析而存在,而鉴于一系列综合都是分析的产物,世界也就不可能是主体综合活动构建的。也就是说,实在是要加以描述的,而不是要加以构建或构造的。梅洛-庞蒂反对把知觉比作那属于判断、行为或断定的综合。“知觉不是关于世界的科学,甚至不是一种行为,不是采取一种果断的立场,知觉是所有行为得以清楚展现的基础,是所有行为的前提。世界并不是我当面拥有其构成法则的客体,世界是自然环境,是有关我的所有思想和我的所有明显知觉的领域。”⑩于是,梅洛-庞蒂断然否定存在着奥古斯丁所说的“内在的人”(homme intérieur)。 意识的本质不是我思,而是意识的行为,是意识在世界中的投射。在梅洛-庞蒂看来,重要的是把意识本身理解为世界的筹划,因为意识是为一个意识所并不包含、并不拥有却不停地导向的世界所准备的。梅洛-庞蒂探寻意识的本质,并不是为了展开意识的词义,避开在所谓的事物世界中的存在,而是要重新找到“我向我”的这种实际在场,重新考察我的意识的行为。我是在“世界”中向我在场的,梅洛-庞蒂所说的“世界”并不是观念中的世界,而是在任何主题化之前的、我与他人实际所处的世界。“世界不是我所思的一切,而是我所经历的一切,我向世界敞开,我不容置疑地与世界沟通,但我并不拥有世界,世界是无穷无尽的。”(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