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哲学思想家阿兰·巴迪乌(Alain Badiou)在英刊《新左翼评论》第35卷(2005年9-10月号)上发表文章,提出20世纪下半叶的当代法国哲学思潮在哲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是继古希腊哲学、启蒙时期的德国哲学之后的第三个重要哲学阶段。文章原题为《法国哲学的探险》,主要内容如下。 让我们以一个悖论展开对当代法国哲学的反思:它是最具普遍性的,同时也是最独特的。黑格尔称之为“具体的普遍性”(concrete universal),它因特定的时间与空间而具体,又因包罗万象而普遍。哲学就是这样一种典范,它探讨一切,具有绝对的普遍性;但是其内部又存在着鲜明的文化和民族独特性。换言之,在哲学史上存在着多个由空间和时间所限定的哲学阶段,我们或许可以把它们称为哲学时刻(moments of philosophy)。于是,哲学既是具有普遍意义的理性思维的结果,同时又是在特定时空范围内才呈现出来的。让我们看看历史上特别重要、也尤其出名的两个例子。第一是从公元前五世纪到公元前三世纪的希腊古典哲学,开始于巴门尼德,结束于亚里士多德,这是一个奠定西方哲学基础的极具创造力的哲学时刻,虽然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第二是从18世纪晚期到19世纪初期的德国唯心主义,始于康德,终于黑格尔,中间经过费希特和谢林,同样富于创新却更加短暂。我想提出并论证的是一个更加具有民族性和历史性的观点:20世纪下半叶出现了一个堪与古典时期的希腊哲学和启蒙时期的德国哲学相提并论的法国哲学时刻,其影响至今犹存。 1943年萨特完成了奠基之作《存在与虚无》,20世纪90年代初德勒兹最后的作品《什么是哲学?》问世。法国哲学阶段在他们两人之间展开,历经巴什拉、梅洛—庞蒂、列维—斯特劳斯、阿尔都塞、福柯、德里达、拉康,当然也包括萨特和德勒兹,也许还可以算上我自己。如果法国哲学阶段这一说法能够成立的话,我应该是其最后的代表,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所谓“当代法国哲学”也正是萨特开山之作和德勒兹最后一笔之间大量工作的总和。我认为它是哲学史上一个极具创造力的新时刻,它既是独特的,又是普遍的。现在的问题是,我要如何去定义这些努力?在1940年到20世纪末的法国哲学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上面提到的那些人,又有何作为?存在主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又是什么?那个时刻在历史性上和思想性上是一致的吗?如果确实如此,又是怎样地一致? 我想从四个方面来试着回答这些问题。首先是当代法国哲学的来源:我将说明其源于何处,先驱是谁,它又是如何诞生的。接下来我想谈谈当代法国哲学的主要内容和举措。第三,我将阐述一个重要问题,即这一时期哲学家与文学的关联,进而论及哲学和文学的关系。最后,我将论及贯穿这一时期的哲学和精神分析学之间的持久论战。来源、内容和举措、风格与文学、精神分析学,这些就是我用来界定当代法国哲学的四条途径。概念与内在生命 为了考察这一哲学时刻的起源,我们需要追溯到20世纪初法国哲学界出现的一个基本分歧;法国哲学界此后分成了两个流派。1911年,柏格森在牛津大学发表了两篇著名的演说,后来被选入其作品集《精神哲学运动》。几乎与此同时,布伦茨威格的《数学哲学的诸阶段》于1912年出版。就在“一战”前夕,这段插曲证实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哲学倾向的存在。柏格森提出关于生命与变化的哲学,我们现在称之为内在生命哲学(a philosophy of vital interiority),讨论存在与变化(being and becoming);沿着这个方向走过20世纪,我们会在其尽头发现德勒兹。在布伦茨威格的著作中,我们发现了基于概念的数学哲学(a philosophy of the mathematically based concept),探讨如何建立一种哲学上的关于思想与象征的形式主义(a philosophical formalism of thought and of the symbolic);它同样贯穿了整个世纪,其中最为突出的人物包括列维—斯特劳斯、阿尔都塞和拉康。 于是,法国哲学在20世纪开端就表现出分裂和辩证的特点。一边是生命哲学(a philosophy of life),另一边则是概念哲学(s philosophy of the concept)。生命与概念的纷争在接下来的时间中一直占据着问题的核心,而这些争论的焦点则是生命与概念的交汇:人的主体问题。人,一方面是有机的生物体,另一方面又是抽象概念的创造者,他的主体性混合了其内在的生物性以及思维所赋予的创造能力和抽象能力。自从柏格森和布伦茨威格走上不同的道路,20世纪法国哲学围绕着人的主体问题,通过探讨肉体与思维、生命与概念的关系,一砖一瓦地发展起来。康德曾把哲学比作战场,如今我们多多少少都是疲惫不堪的战士,到了20世纪后半叶,哲学战争的最前线从本质上讲仍然是主体问题。阿尔都塞把历史定义为无主体参与的过程,把主体归于意识形态范畴;德里达通过解读海德格尔,把主体划进形而上的领域;拉康创造了一个新的主体概念;当然,萨特或梅洛—庞蒂赋予了主体绝对的中心地位。既然这场争论中最重要的问题是生命与概念之间的关系,于是我们首先可以把当代法国哲学界定为一场关于人的主体问题的论战。 当然,要继续追本溯源的话,我们还可以回到更早的时期,把法国哲学的分歧归于笛卡尔思想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讲,战后的法国哲学可以被看做是一场关于笛卡尔的思想及其意义的大讨论,因为正是笛卡尔创造了主体这一哲学范畴。笛卡尔的理论既涉及人的身体——即动物机能(the animal-machine)——也涉及纯粹思辨。因此,他既关注现象的物理学也关注主体的形而上学。所有当代伟大的哲学家都曾写过跟笛卡尔有关的文章:拉康号召人们回归笛卡尔,萨特就笛卡尔对自由的论述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德勒兹对笛卡尔保持一贯的敌视态度。简言之,战后法国哲学家都是笛卡尔思想的传承者。该起源也支持之前我们对当代法国哲学的第一个界定,即:当代法国哲学是一场围绕主体问题的概念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