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这些年人们对文化议论得比较多,但是对文化的一些观念似乎比较模糊,您对中国文化、中国哲学方面很有研究,我们很想听听您对这些问题的看法。 汤:给文化下定义是非常困难的。据统计说有一百多种,也有人说有三百多种,可能现在找不出一个非常权威的定义。人们通常照梁漱溟先生的话讲:“文化就是人类生活的式样。”照生活式样不同分成不同的生活类型,它可分为西方文化、中国文化、印度文化等。照我看,普遍可以接受的定义也许是认为凡是人类创造出来的都包含在文化的范围之内,至少它有三个层次大家可以认同的:一为物质文化,一为制度文化,一为精神文化。一般来讲可能分成这三个层次。你提出的第一问题是关于文化热。为什么80年代中期会在中国大陆出现文化热?我想当时有两个最主要的原因。一是我们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提出来要实现现代化,而且特别提出四个现代化的口号,但是照我们看光提四个现代化可能是一个不全面的现代化的概念。从80年代中期开始大概是1984年我们就考虑到是否用思想观念的现代化来配合四个现代化,这样才比较完整。当然还应该有制度方面的现代化,当时从我们学者来讲比较注重的是思想观念的现代化,从这个角度来考虑。最早在1985年我们跟上海、武汉、西安、北京、深圳等地的有关人士在深圳开一个文化协调会,当时就提出文化现代化应包含思想观念的现代化,我想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二是考虑到如果要实现现代化可能会遇到一个问题就是应该承认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是非现代化的社会,才需要实现现代化,如果不承认这个事实就无从谈起。如果承认我们现在社会为非现代化的社会,可能要解决三个相互联系的问题:一是如何对待传统的问题,一是如何对待外来文化的问题(当时主要考虑的是西方文化),再是如何创造适应现代中国需要的新文化。所以在会上我们提到是不是应该在我们国家大家来共同讨论文化现代化的问题。 闵:现在看来这一点很重要。 汤:当然这和我们现在精神文明建设、爱国主义传统教育等等都有关系。但是80年代文化热的特点是怎样走出非现代、走出前现代,当时主题是从传统走向现代,要回顾80年代可能整个文化界讨论的中心问题是围绕从传统走向现代。 闵:这是不是对传统有点否定的意思? 汤:对,因为在那时如果我们不首先考虑到从传统走向现代化的问题,就不可能打开一个局面,因为我们三四千年甚至更长的旧传统显然不适合至少不完全适合全面实行现代化的要求,而且还有近几十年形成的一个新的极左教条主义思潮的新传统,对这两个传统如果不作一个很好的理性反思,我们实现现代化就会有很大障碍,所以当时讨论主题基本上是围绕从传统走向现代。当然不可避免对传统采取比较多的批判态度,如果不经过一个清理、批判的过程,我们的现代化就会被很多方面拖住后腿,比方价值观念的问题,如果没有一个新的价值观念,我们能不能够实现现代化?那很困难。因为思维方式是需要转变的,对不对?而这就需要对过去进行一定的清理、批判才行。而1989年以后稍微发生一些变化。从1992年开始(1990、1991年不特别明显)出现从文化热转成国学热的情况。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状况?也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由于80年代由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中对传统的批评、批判带有相当程度的片面性,在过后不可能不去对前一阶段文化热进行理性反思,在反思过程中考虑到一个民族应该有自己的文化根基,如果不能巩固好自己的文化根基的话,一方面不可能很好的吸收外来文化,就不会对外来文化自觉地、有选择地进行吸收;另一方面在理性反思中,觉得前阶段否定过分的方面应该找回来,所以产生对传统的再认识过程,也就是把根基培育好并让它再此基础上得到发展,不是要离开我们的根基发展我们的文化。第二个方面原因是1989年后特别是1992年后政府也较多提倡传统文化,有鉴于在过去特别是1949年后一个相当长时间内在我们党内忽视传统文化(文化大革命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加上要加强民族自尊心、民族凝聚力就不可能不考虑到自己的传统文化。比方说当时《人民日报》发表一篇文章《国学在燕园悄然兴起》,中央非常重视,觉得可能应该考虑到要加强民族自尊心、民族自信心、民族凝聚力,至少一个重要方面是从传统方面找资源。鉴于这两方面原因,国学热也就从此逐渐发展起来,以后出现了很多关于传统文化的讨论会,出了不少研究、阐发中国传统文化的杂志。我认为对传统文化的研究,无论如何应该加强,而加强对传统文化的研究,必需要有全球意识。 闵:这一点提得非常好。 汤:如果没有全球意识,你发展自己的传统文化,会发生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它会导致狭隘的民族主义,这种状况在我们历史上和我们生活中不乏例证,认为人类所有精华都在我们的民族文化中间,会发生这样的问题;另一方面,会发生强烈的排外心理,不可能认真地、非常好的去吸收其他民族文化的长处,特别是吸收适应现代化、适应现代社会要求的文化资源,我想这是一个应该注意的问题,如果不注意这个问题就会使得我们的文化发展、文化研究游离于当前的世界文化发展总趋势之外,又形成一个闭关自守的状态,我觉得那是比较危险的。第二个问题是我认为应该防止的。即文化学术发展、研究的目的是什么?我想应该是追求真理,不应该过分意识形态化(我有时措辞是考虑再三的)。换句话说,它和政治有一定的距离、有一定的界限,它应该是以追求真理为目的的,不应该仅仅是为当前的政策作论证。如果你的学术研究、文化发展只是围绕当前具体政策为它作论证的话,那么这种偏离追求真理的方向就很可能会发生,这在我们历史上不乏例证,特别是1949年以来很多问题发生在这上面,比方在搞大跃进时就围绕着为大跃进作论证,造成我们在政治、经济各方面的失误,当然文化大革命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文化大革命里为文化大革命作论证、为以阶级斗争为纲作论证、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作论证。这样学术文化不是追求真理,而是为现实具体的政治、政策作论证,这将导致偏离追求真理的方向上去,当然你这个政策符合时代要求,理论就自然和政策相符,因为理论是符合真理的。相反地政策应该符合理论,它应该是这个关系,仅仅为政策作论证就会发生很多问题,现在如果国学热很可能出现问题的话,一个就是走向了狭隘的民族主义,一个就是仅仅考虑为现实政策作论证而使得学术文化意识形态化,偏离了发展方向。因此我觉得应该在全球意识关注下发展我们的民族文化,而这样一个趋势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逐渐形成的。二战后由于殖民体系的瓦解,西方中心论逐渐消退,当然不能说完全失去了作用,比方在美国他们还是认同西方中心论,特别是1993年的《文明的冲突》显然还是宣传、支持西方中心的理论,但它的总趋势是逐渐消退的。二战后许多殖民地独立了,各个民族要发展自己的民族文化,比方说中国,后来还有印度、韩国、日本等都有发展自己民族要求的趋势,好像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潮流。那么就有人问我全球意识是什么。我也开始想全球意识到底指什么,我想可能有一个问题在这里,就是:全球意识它也不是固定不变的,不是从古到今都一样,它还是这个时代的要求,全人类在这个时代要求什么?它有没有一个总的问题?进入90年代后总的趋势越来越明显,由于后冷战时期越来越突出的是和平与发展的问题,这恐怕是当前全人类主要关注的问题,那么我们发展民族传统文化必须配合整个世界来解决这个总问题,如果我们不配合世界人类所关注的总问题去考虑我们的文化中间对这些问题能提供什么资源,那就容易偏离方向。我想每个时代要解决的中心问题就是这个时代的全球意识,和平与发展,很可能是二十一世纪人类所共同努力追求的、要解决的问题,而对第三世界也就是发展中国家来讲可能还有一个共同问题,因为发展中国家如果要能与发达国家取得平等地位,要解决什么问题?那就要解决现代化的问题。我们之所以不能和发达国家取得平等地位主要是因为我们没有实现现代化,而他们已实现了现代化。所以我们还有一个在发展中国家中共同面临的问题,那就是现代化,现代化是什么意思,我认为:首先是工业化,如果没有工业化,就没有力量与西方发达国家进行竞争,所有发展中国家都是处在实现现代化过程中间;二是民主化,是否有一套适应现代政治、现代社会生活的政治民主制度,如果没有一套适应现代社会生活的政治民主制度就不能保证多数人充分发挥出他的力量;还应该有法制化;还应该有理性化。我们现在讲前现代、现代、后现代这些概念,现代是一个理性化的时代,而且它要求的是理论系统化,当然进入后现代就不是如此,它要求破除理论系统化,破除单一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