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总不愿意说太多自己文化的坏话。俗话说的“要面子”,本身即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显著特征。但从近代以来,中国文化在总体上又是如此悬殊地落后于西方文化。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内在的炽热民族自尊与外在的冷酷列国它强,既逼迫我们不得不从事中西文化比较,又使得我们在着手这个工作时,沉浸于一个非常难堪的心绪里,置身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中。 这里选择了几位西方名人,介绍他们关于中国文化特征的论断。我个人以为,一个想要追赶世界文明主潮的文化,更需要的是听到别人对自己的批评。从感情上说,我们愿意听的也许是西方哲人颂扬中国文化的话,人们多以此来证明新的世纪必将具有中国文化、东方文化的特征。但也不妨听听另一类看法。 孟德斯鸠(Montesquieu,一六八九——一七五五)是通行现代社会的“三权分立”理论的创始人。在孟德斯鸠笔下,中国文化的特征是“专制”。他写道,中国政府只有使用棍棒才能让人民做些事情,政府与其说是管理民政,毋宁说是管理家政。中国的专制主义,在祸患无穷的压力之下,虽然曾经愿意给自己带上锁链,但都徒劳无益;它用自己的锁链武装了自己,而变得更为凶暴。“因此,中国是一个专制的国家,它的原则是恐怖。”(《论法的精神》,商务版,129页) 对于中国的这种专制,也有人大唱赞歌,比如与孟德斯鸠同时代、同国籍、同知名度(各在不同领域)的伏尔泰和魁奈。 伏尔泰(Francois-Marie de Voltaire,一六九四——一七七八),十八世纪法国启蒙运动的精神导师。他即十分推崇中国的政体,称中国的“政体实际上是最好的,是世界上唯一完全按父权建立起来的帝国”。(Philosophical Dictionary,NY,1962,p.169) 魁奈(Francois Quesnay,一六九四——一七七四),法国重农学派领袖,因《中国的专制主义》一书又被誉为“欧洲的孔子”。在这部书里,魁奈长篇大论地驳斥了孟德斯鸠对中国专制的批评。他不是否认中国的专制,而是不同意孟德斯鸠对这种专制的态度。魁奈认为,中国的皇帝是世界上最好的统治者,历代皇帝的专制与贤明使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古老、最大、最人道、最繁荣,一直存在至今的国家。”(China,A Model for Europe.1946,pp.239—252) 如果对文化作广义的理解(包含制度和观念在内的一切总和),说专制是中国文化特征之一,并且这种特征对中国历史的作用主要是消极的,无疑是正确的。中国几千年的传统制度是专制,应该变革,是“五·四”以来中国有识之士的共识。在这一点上,孟德斯鸠是对的,而伏尔泰和魁奈则是错的(尽管他们在其它方面自有不可磨灭的伟大之处)。我特别奇怪的是,一生反法国专制王朝、一生受法国专制王朝迫害(两次入巴士底狱,长年流亡)的伏尔泰,会颂扬中国的专制王朝。他不知道,他的思想与行动,若是碰在任何一个中国皇帝手下,早就被满门抄斩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伏尔泰的这一失,大概只能归因于他对中国文化的不够了解而产生的过于理想化。 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一七四四——一八○三),德国浪漫主义的先驱。他说,在中国,一切都缺乏对真正自然关系的追求,只能使人失去真正的感受,一切都“就范于政治文化,从而无法摆脱政治文化的模式。”(《德国思想家论中国》,江苏人民版) 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一九○八——一九八六),法国作家,她的丈夫是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萨特(Jean-Paul Sartre,一九○五—一九八○)。她对中国文化的“泛政治化”特征有着更具体的限定。她说,中国文化“实质上是文官和朝臣的文化”。(Force ofCircumstance,1965,p.332) “泛政治化”这个词,我是从台湾的报刊上学到的。台湾报刊上经常用到“泛政治化”这个词,而且大都带有某种贬意。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精采的词,非常欣赏它。我更欣赏在使用这个词时赋予它的那种贬意。“泛政治化”确实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对其的“不敬”并“远之”,标志着文化上的觉醒。 政治文化,就是政治挂帅、权力至上,就是“一切为了权力”、“有权就有一切”,就是一切都被政治权力所垄断、所操纵。说中国文化特征是政治文化,并不是说每一个(当然也确实是有很多)中国人都热衷于追逐权力、都擅长于玩弄权术,而是说每一个中国人都逃脱不了权力的追逐、都避免不了权术的玩弄。政治无孔不入,权力无所不在,经济、科学、艺术无不屈从政治权力,父子、夫妻、长幼、男女无不重现君臣关系(连中医给人开药方,也要有“君”有“臣”)。在这种文化中,许多人患有“政治过敏症”,原本与政治毫无牵连的言和(或)行,都被拉扯进政治。写“清风不识字”的秀才,被砍了脑袋;抱怨“东风吹来乌烟瘴气”的工人,被取了性命。 与中国文化特征是政治文化(或称为官场文化)相对应,西方文化特征是经济文化(或称为市场文化)。在前者,政治决定经济,市场被官场化;在后者,经济决定政治,官场被市场化。(官场市场化,不是指“金权一体”、“官商合流”,而是指政治家与选民的关系就像市场中卖主与买主的关系。政治家“出售”自己,要靠媒体广告,要靠形象包装,要靠产品——政策——品质,以赢得选民手中的“钞票”——选票)。 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一七七○——一八三一)认为,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从古到今都维持着原状,“无从发生任何变化”。(《历史哲学》,三联版,1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