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当今哲学关注的热点。西方有的学者宣称,世界哲学研究的重点已由科学哲学转向文化哲学。国内继80年代中期的文化热潮之后,近年来又有所谓文化热的第二次悄悄升温。我们的一些学者对文化的关注,表现了对建设社会主义文化的参与热情。 文化问题是个重大的理论和实践问题。对文化问题的深入探讨,使我们加深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地位和当代价值的认识,对批判继承中国传统文化必要性和重要性的认识,对全盘否定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些“左”的或右的错误观点与做法危害性的认识。这些都非常有助于推进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但是在文化讨论中也确实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问题。例如按照唯物史观,究竟如何理解文化的本质?文化与政治的关系如何,社会主义文化能不能非政治化、非意识形态化?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如何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需要?如何处理坚持马克思主义指导和弘扬传统文化的关系?能不能靠东方文化来化解西方社会的矛盾?这些都是一些重大的理论原则问题。正确认识这些问题,有助于文化讨论的深入和健康发展。我对文化问题是门外汉,只是刚开始学习。仅就以上问题发表一些不成熟意见,就教于各位专家和读者。 一、一个值得商榷的文化定义:文化是人的本质的展现 对文化本质的理解,歧见毕呈,众说纷纭。但在国内有一种非常流行的占主导地位的说法:文化就是人化。 从人的角度考察文化,把人与文化结合起来,原则上是正确的。文化是人创造的,而人又是文化的产物,把人与文化割裂开来,既不能正确理解文化也不能正确理解人。可如果我们仅仅在人与文化的两极结构中思维,脱离人与文化借以存在的社会,往往陷入自相矛盾。 文化极具个性,一经产生,便独具风格。各个时代、民族和地区,文化存在着差异性和多样性。既然文化是人创造的,为什么文化呈现出如此多样性?我们只能说人是具体的、多样的,所以文化是多样的。可为什么人是多样的?为什么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地区的人不同呢?因为文化是多样的。作为文化产物,文化凝结物的人是多样的。我们用人来解释文化,又用文化来解释人。我们自以为在解释,实际上是在人与文化的怪圈子中循环。兰德曼力图解决这个矛盾,以为“每一个人首先为文化所塑造,只是然后,他或许也会成为一个文化的塑造者”。还说:“对于个体来说,不仅平常的人,甚至最伟大的天才,他之作为被文化所形成的人远甚于作为文化的形成者。”(《哲学人类学》第217、229页)尽管分出了主次,但仍局限在人与文化的圈子之中。 文化就是人化的定义,往往导致两个理论失误: 第一,唯心主义的大文化观。文化就是人化。凡人类所创造的一切都是文化。这样,学者们把文化分为三个层次:观念文化,即人们的哲学、道德、法律、艺术、信仰,等等;制度文化,即各种经济制度、政治制度和各种组织;物质文化,即生产工具、物质产品以及各种建筑物,器皿等等。在他们看来,物质文化和制度文化是文化的表层,最深层的是观念文化。物质文化和制度文化是观念文化的投影。可观念文化从哪里来?决定观念文化最深层的东西是文化心理结构。不过困境并不会如此轻易摆脱。人们还是要问:心理结构是如何形成的?据说是文化的积淀。可文化从哪里来?据说是心理结构的外在表现。可这无非是把人与文化的循环解释,变为文化与文化心理结构的相互解释。 第二,抽象人本主义的文化观。为了摆脱人与文化相互解释的困境,有的学者进一步肯定,文化是人的本质的展现。有的说文化是人摆脱了一切强制向自己本性的复归。至于人的本质是什么,其说各一。有的认为是自我意识,有的则认为是理性和精神。总之是人把自己内在的东西如自我意识或理性外化为文化。我以为这种看法是一种抽象人本主义的观点。费尔巴哈就把文化看成人的固有内在本性的发挥,他说:“精神作品并不是创造出来的——在这里,创造只是最外在的活动而已——,它们是在我们里面发生出来的。”(《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第26页) 文化当然与人不可分。文化是人类社会特有的,是自然物与社会存在的分界线。落霞、孤鹜、秋水、长天是自然,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审美意境是文化;树木花草、山水虫鱼是自然,可公园里的湖光山色、鸟语花香属人文景观。毫无疑问,不同的文化凝结着人们不同的智力发展水平、不同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和审美情趣。但不能说文化是人的本质的展示和显现。因为人并没有永恒不变的抽象本质。人在展示自己的精神世界,展示自己的创造力,展示自己的价值观念和审美观念之前,必须获得这些。为了从内到外必须从外到内。因此在考察人与文化关系时不应以人的抽象本质为中介,而应充分考虑到人的社会性和实践性。离开了这个基点,把文化回归为人的本质,回归为人的自我意识和理性,不可能说明人的精神创造力的源泉,不可能说明人的精神活动的社会制约性和文化延续性,因而对人与文化相互关系的理解难以突破抽象人本主义的樊篱。 西方有些哲学家和文化学家不赞同对文化的人本主义解释。例如美国著名的人类学家莱斯莉·A·怀特就反对把文化和人联系在一起。他说:“在作为科学的人类学产生以前,所有的文化解释理论都把人与文化联系在一起加以思考;没有人考虑到把文化与它的人类载体区分开来。”怀特强调要用文化来解释文化,把文化看作是人类创造和运用符号的能力以及在此基础上建构的文化系统的自我决定、自我运动。用怀特的话说:“文化是自成系统的,它是依据自己的原则和规律而运行的一种事件和过程,并仅能根据它自己的因素和过程来加以解释。这样,文化可被认为是一种自足、自决的过程,人们只能根据文化自身来解释文化。”(《文化科学——人和文明的研究》第2页)怀特把文化看成一个系统,强调要研究文化自身的过程和规律以及文化的延续性和继承性是有启发的,但他把文化与人割裂开来,只强调用文化解释文化,把文化看成是自我决定的独立系统,实际上是把人的精神世界及其产品变成不依赖人的客观精神,一个与人无关的绝对观念的世界。这是把用文化解释文化的观点推到极端,把某些合理性的认识变成荒谬。其实,如果离开了人的实践活动,抽象掉在人的活动中形成的经济关系和政治关系,文化就变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纯粹主观自生的东西。这就从另一条道路走向文化神秘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