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清华大学入学考试的国文试题主要为陈寅恪所出,当时即曾引起争议,可以算是一个小小的事件。虽然占分数更多的作文题和仅占分数10%的“对对子”都曾遭到非议,但后者当时最为醒目,后来也长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成为这一风波的标志。① 此后这事不时受到关注,不过藉为谈资者多,而实际研究者少;在可以算作研究的范围里,基本不甚关注以对对子考国文这一“本事”②,而更多是因陈先生的解释带出的引申讨论。这个问题未必延伸到那么远,也不那么简单,其本身还有可探讨之处。应区分以对对子考国文和具体出什么对子这两回事,后者确有戏谑成分,但前者可能带有真正深远的考虑,或许要上升到陈寅恪自己所说的“吾侪所学关天意”的高度去认识。 要知道那是在“九·一八”事变后的第二年,举国情绪尚处动荡之中,而北伐后的国内政局也尚未达到“理顺”的程度;教育界同样不安宁,教师索薪和学生闹学潮是那时常见的现象;学术体制和规范尚未确立,专门的学术刊物不过刚刚起步;可以说,足以影响中国文化发展的各个方面都有不少重要事项正处发展之中,以陈寅恪一向恬淡的处事风格,在这个时候出而“标新立异”,不能没有一些严正的考虑,且恐怕未必侧重在一般研究者所关注的什么中外比较之学上面。 退而言之,不论以“对对子”考试学生一事是否有及有多少含义深远的预设,它本身也折射出非常重要的意义:晚清甚嚣尘上的中西“学战”此时已内化为中国的新旧之争,而“对对子”事件便是这广义的近代中西学战的一个组成部分。时任陈寅恪助手的浦江清后来说:“在我们这一辈,把中西分别得清楚。但是,在中西合流的新文化里所培养出来的青年,他们对于原来的所谓‘中’‘西’已不复能区别,在意识里只感到古今新旧的区分。”③ 这一看似直观的认知揭示了中西新旧之间的深度互渗,也提示了考察“对对子”事件的一个重要视角。 1932年参加大学招生考试的正是“新文化里所培养出来的青年”,在一些时人眼里,以“对对子”的方式来考核这些人是一种倒退,甚至是对“新文化”的挑战。而在陈寅恪等人看来,中国文化传统可能正在无声无息地消逝,或被以欧美的方式“改写”,而当下严重的国难更凸显出维持“国性”(national identity)的必要。在中西“学战”已内化为新旧之争后,对立的双方不一定是通常所见的激进与保守,甚至不必表现为中西之间的直接对垒;在“西方分裂”的背景下,“西与西斗”的表象也可能反映着中西之争的实质。④ 在那时的中国,“新文化”和“留学生”都是看似明晰其实蕴涵繁复的符号;由一个留学生来承担“挑战”新文化的角色,就有着更为曲折的寓意。要真正理解清华国文考试争议所反映的时代意义,必须重建当下的历史语境,在语境中认识“本事”。而且,同样的时代背景对不同的人可能产生颇不相同的影响;对不同社会地位的人来说,国难当头而政治紊乱、社会无序,其感受和反应可能千差万别。只有将相关史料置于史事的形成发展过程中解读,才可能呈现史事那丰富纷纭的层次。本文即尝试从这样的角度来考察“对对子”事件,尽可能详人所略、略人所详,对他人已述及且本文无甚异议者,当径引其成说,而不再重复申述。 一、语境:国难与国性 对中国读书人来说,1932年是很不平安的一年。1月,日军入侵上海;3月,“满洲国”成立;两项新的威胁都向国人提醒着上一年的“九·一八”事变。这是自鸦片战争以来最严重的国难,“亡国”的威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切近。当时政府正筹备召开国难会议,清华教授列名者共5人,其中就有陈寅恪。与陈先生接触甚多的浦江清发现:“陈公素恬退,此次为国难刺激,甚激烈。”读书人救亡的方式可能有很多种,但那时陈先生显然认真考虑着赴洛阳参加国难会议。⑥ 稍后陈寅恪改了主意,表示“不拟参加”国难会议了(这可能因为他主张“今日当对日绝交”,那时大概已了解到政府尚不拟采取这样的方式)。⑥ “素恬退”的陈公突然“甚激烈”,这是个关键。⑦ 与那个时代的多数读书人一样,陈寅恪当然也有着“澄清天下”的关怀,但他的自定位更多是一个致力于“提高”而非“普及”的学者,且更逐渐缩小到史家之认同。治学首要心静,而史学面对的是已逝的往昔,心绪的宁静尤其是获得“了解之同情”的先决条件;否则便很难“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⑧ 陈寅恪即采取了“关门闭户,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一种不近人情的方式,来寻求心境的安宁和学术的专一。⑨ 在他心目中,备课授课和出席教授会议等现代大学里教师的基本“常务”,都属于扰乱心思的“应酬及杂务”⑩。必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他平素的“恬退”,才能充分认识到后来甚为“激烈”的深意。 然而学人也不能轻卸其社会责任,鲁迅就曾说“真的知识阶级”“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并“预备着将来的牺牲”。(11) 这多半是夫子自道,但也有相当广泛的代表性。陈寅恪亦大体如此,不过他基本以“专业”学人自居,故虽始终关注着时代的走向,于当下之社会、政治,则大体取其对经学的态度,“间亦披览而不敢治”之。(12) 然其心中的痛苦,或未必少于他人;若说到文化危机感,恐怕比很多人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