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1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7387(2007)04-0180-05 民族主义是人类社会进入近代以后的产物。作为一种与欧洲资产阶级民族运动相伴而生并联系在一起的进步社会思潮,民族主义反映了一种全新的政治信仰和价值观念。它强调民族共同体的主体意识和集体归属感,强调个人对民族国家的自觉认同、高度忠诚与热爱,因而对于增强民族凝聚力,维护民族共同利益,促进民族国家的建立和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19世纪后期民族主义传入中国,之后迅速弥漫开来,许多有志之士在其影响之下对中国问题展开了认真思考,并提出了种种旨在复兴中华民族的方案。张君劢是一位虔诚的民族主义者,他的思想的所有方面都贯穿着民族主义的终极关怀;而他关于提高国人民族意识与建立民族国家的思考与见解,更是他的民族主义思想的集中体现,这也使其具有了与众不同的色彩。 张君劢关于中国问题的思考是从探讨国人的民族意识入手的,这种探讨使他注意到一个十分重要的现象,那就是长期以来,中国人普遍缺乏那种用以维系本民族共同体之精神生命的民族观念或民族意识,以致身为中国人,却“不能完全知道自己是中国人”。这是中国问题的症结所在,也是张君劢民族主义关注的焦点之所在。 中国人为什么如此缺乏民族观念,连自己是“中国人”都不太清楚?在张看来这主要是由历史上占支配地位的“天下观念”所造成的。“几千年来的中国,所以支配人心者,只是一个天下观念”[1],致使“养成民族意识之环境,缺然不备”[2]。 按照张君劢的看法,古代中国最初并无所谓“天下”观念,这一观念的形成是春秋以后的事。春秋时代,诸国林立,引起了人们对于一个统一的“天下”的向往,于是“天下”观念应时而生;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这一观念更加深入人心。中国古代也有所谓“内诸夏而外夷狄”之说,此说严内外族群之界限,重华夏“中国”与“夷狄”之区分,似与民族观念接近,然其不过是“天下”观念之又一界说。因为“春秋之所谓内外,其标准为文德非种族”。按照文德这一标准,华夏与夷狄之间的种族界限并不重要,二者的分野只在是否认同和接受“中国”即汉族文化上。接受和认同汉族文化即具有了“中国人”的资格,否则即使身在“中国”,也只能是“夷狄”。此即所谓“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中国退为夷狄则夷狄之[3]。”由于我们的祖先只注重文化的而非血统的、民族的等等因素,任何一个异族只要诚心接受我族文化,我们便视其为自家人,这便严重妨碍了国人民族意识的发展,以致长期以来,“吾国人民脑袋中充满者,乃‘天下’思想,而非民族思想。”[4]在“天下”思想支配下,历史上的中国与其说是一个“国家”不如说是一个“天下”;历来的中国所代表的是近乎一个文明的开化的“世界”,而不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国家”。 历史地看,中国人的“天下”观念对于维系中国的国家统一并保持长久生命力也曾起过积极作用。如它“成就了以文化统一民族之运动[5];”促进了秦始皇的统一全国;在包括其在内的各种因素作用下,我国才有了如此辽阔的幅员、众多的人口以及悠久的历史。但这并不能掩盖其固有的弊端。由于“天下”观念的支配,由于民族观念的缺失,中国社会长期停留在古代状态,无法跟上时代的步伐,最直接也是最严重的后果便是近代以来中国民族建国运动即张氏所谓“改建旧邦为近世国之运动”的失败[6]。他指出,民族国家以民族与民族的对立、国与国的对立为前提,这就需要重视血统、种族等等的因素。但天下观念与此相反,“只把语言、正朔等[作]为唯一的标准,种族血统等如何概不计较”。这样一来,人们不仅无法感受到建立民族国家的必要,甚至连“民族”、“国家”这样的意识都难以具备。中国历史上之所以常常发生“异族篡窃华夏主权”,“甚至有异族为我族主人之事”,都是因此而起[7];某些人“对于强悍之外族,只知服从不知抵抗”,如昔日“吴三桂洪承畴称臣于清,今且有身为民国官吏,而不惜为满洲伪国为日本效奔走之劳者”,也无不与此有关。甚而大敌当前,一些人不惜拜倒在侵略者脚下,如“日人既占东三省,三省官吏自居于张邦昌,为之作伥,溥仪主政满洲,同于汉后主之面缚舆榇,为大臣者,皆昔之亡国大夫,卖主求荣之流耳。其尤令人感慨者,民国之士大夫,有自往满洲投效者,有在平津间,为之遥旗呐喊者,为一己之安富尊荣记,虽卖国而不惜,虽为人奴隶而不惜”[8]。如此奴颜婢膝,卖国求荣,还谈什么对外抵抗!如此缺乏民族观念,“改建”运动焉有不败之理! 近代民族国家除了需要国人具有民族意识外,还需要形成“以国民为基本或以民为主之大义”[9],亦即民主意识。没有民主意识的民族国家,其近代性将大打折扣。在中国,民族观念的缺乏已如上述,民主意识的缺乏也同样明显,而这也同样来自“天下”观念的作祟。张指出,中国人历来强调文德标准,异族人只须认同和接受中国文化即可视为中国人,这表现了中国文化开放性的一面。但另一方面,中国文化由于在天下观念支配下长期处于主导地位,未曾受到外部文化真正的挑战,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一种“惰力”,养成了一种“自大自骄的神气”[10]。这种骄气尤其在一班士大夫身上表现得最为显著。士大夫们以中国立国最古夸耀于世,自视其礼俗文化为天经地义,不愿接纳外来文化,稍有异议者便斥为“离经叛道”,于是就形成了所谓的“国拘”。“国拘”也曾出现于欧洲,但其为害之甚,“莫甚于百年来之吾国矣”。张写道:“拘于君臣大义之说也,乃不知欧洲有所谓民治或议会之制。拘于秦汉以来愚黔首之策也,乃不知有国民教育之必要。拘于轻徭薄赋之说也,乃不知为民生利而厚取之术。拘于耕田凿井也,则不复知精于制作之工与通万国有无之商。拘于量入为出之说也,则骇然于欧人预算上量出以为入之制。盖既有成见为之梗阻,他人之良法美意,在入国问俗者本可一览瞭然者,而在吾国人则虽见犹不见,虽闻犹不闻,达于数十年之久焉。[11]”国人既然如此受拘于自己的观念传统,则不仅近代民主意识无法养成,近代民族国家也无从谈起。